虚构的世界是怎样产生的,是否会终结? ——从《人类简史》到《未来简史》
文:百亩林
促使我动笔写这篇文章的,是前一阵看到一个预告,《人类简史》作者、以色列新锐历史学家赫拉利即将要出新书:《未来简史》,卫报有篇书评《算法胜利,自由意志将终结》,这个把我大大地触动了。
说到《人类简史》,很多人熟悉。看过不少书评,每个人都从中读到自己能读到的,或想要读到的。刚翻开阅读时,平淡无奇,只当它是一本普通的人类学著作,读到第五章的时候,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像被猛烈地撞击了:嗯,这真是一本好书。阅读真正能带给一个人冲击感的时候并不会太多,记得我读《狂热分子》,看到霍弗对群众运动本质的深彻透视,或是戴蒙德在《第三种黑猩猩》中,将人类身上恒古的生物属性理性揭开……,这种感觉似曾有过。 人类生活在想象中:虚构产生一切社会秩序 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们先来看他的一个提问。他说,《汉谟拉比法典》认为人生来就是有阶层的,它将人分为上等人、平民和奴隶;而在汉谟拉比去世3500年以后,美国《独立宣言》宣布,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同时不管是《汉谟拉比法典》还是美国《独立宣言》,都假以神的意志,声称自己说的是普遍且永恒的公平正义原则。那么问题来了,人生来到底是平等还是不平等? 赫拉利的答案是,他们都错了。不管是汉谟拉比还是美国的开国元勋,心中都有个想象的现实,想象着这个世界有着放诸四海皆准、永恒不变的正义原则,例如平等或阶级,但这种不变的原则其实只存在于智人丰富的想象力里,只存在于他们创造并告诉彼此的虚构故事中。这些原则,从来就没有客观的正确性。他说,为什么人类是这个星球上唯一可以进行大规模有效合作的物种?因为想象。人类的想象就是人类合作的关键,因为人类可以想象出一些故事,然后进行传播,只要所有的人都是相信同样一个故事,所有的人就会遵守同样的法律法规规则。除了生活在客观现实,还能通过想象产生一个虚构的现实,这就是智人成功的本质原因,而动物则不能。 读到这里,我们真的会如赫拉利所言,如鲠在喉。我们说《汉谟拉比法典》是虚构故事,并不会觉得难以接受,但说到天赋人权也只是虚构的故事,听来就有些刺耳。如果大家都发现人权不过是种想象,岂不是社会就要崩溃了吗?这,正是赫拉利所要说的“由想象所建构的秩序”。我们相信某种秩序,并非因为它是客观的现实,而是因为相信它可以让人提升合作效率、打造更美好的社会。集体、民族,国家、上帝、货币、金钱、公司等等,在这么多世纪以来,这些都是虚拟的现实,并变得越来越强大。经过几千年,不同地方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强了。正是因为这种联系,在21世纪的今天,不管是经济,政治还是自然,整个人类都联系在了一起,成为了一个共同体。 如果并没有天赋人权这种事,那么人类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赫拉利认为,美国人的平等观念来自基督教,基督教认为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由上帝创造,而所有灵魂在上帝面前一律平等。但是,如果我们不相信基督教那一套关于上帝、创造和灵魂的神话故事,那所谓人人平等究竟是什么意思?演化的基础是差异,而不是平等。每个人身上带的基因码都有些许不同,而且从出生以后就接受着不同的环境影响,发展出不同的特质,导致不同的生存概率。“生而平等”其实该是“演化各有不同”。而根据生物学,人也并不是“创造”出来的,自然也就没有“造物者”去“赋予”人类什么,个体诞生的背后就只是盲目的演化过程,而没有任何目的,所以“造物者赋予”其实就只是“出生”。同样,生物学上也没有“权利”这种事,只有各种器官、能力和特性,赫拉利说,如果你把人切开,会发现有心脏,有肾脏,有血,但是你找不到任何权利。鸟类会飞就是因为它们有翅膀,可不是因为有什么“飞的权利”。此外,这些器官、能力和特性也没有什么“不可剥夺”的问题,它们常常会不断突变,还可能在一段时间后完全消失。例如鸵鸟,就是失去了早期的飞行能力。所以,“不可剥夺的权利”其实是“可变的特性”。“自由”又是怎么回事?生物学可不讲自由这种东西,“自由”就像是“平等”、“权利”和“有限公司”,不过是人类发明的概念,也只存在于人类的想象之中。而“幸福”又是什么?到目前为止,生物学研究也没办法客观测量“幸福”,大部分的生物研究都只认可“快感”确实存在,所以,“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其实只是“生命和追求快感”。 是不是很酷?赫拉利因此说,美国《独立宣言》如果改用生物学、科学的角度来写,会变成这样: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演化各有不同,出生就有某些可变的特性,其中包括生命和追求快感。这让我想起李泽厚先生在他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关于人类起源的论述。李泽厚先生以“制造—使用工具”作为人类的起源,认为不是上帝造人,也不是基因突变,而是自己造出不同于动物界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化,从而成为人类,即人类本身创造了自己。依笔者之见,人类由于发展出了理性,认识到如果只有原始丛林法则,每个人的安危都将受到威胁,即使最强大的人也没法保证自己一直会是那个最强者。出于对自己和后代未来的保障,打破这种丛林法则,互相承认各自的基本权利,就成为必然选择。可以说,人权是人与人之间互相承认和相互给予的,是人类理性的发展成果,人权自赋。 想象的社会秩序是如何被构建的:虚构与现实紧密竞合 人类社会由两部分组成,自然秩序和社会秩序。自然界的秩序是稳定不变的,比方,四季轮换,太阳东升西落。赫拉利认为,由想象所建构出来的秩序总是有一夕崩溃的风险,因为这些秩序背后靠的都是虚构的故事,只要人们不再相信,一切就风云变色。为了维持想象建构出来的秩序,必须持续投入大量心力,甚至还得掺入些暴力和胁迫的成分。像是为了让民众不违反想象建构的秩序,国家就需要有军队、警察、法院和监狱不分昼夜发挥作用。然而,光靠暴力还不足以维持由想象所建构出来的秩序,还需要其他一些手段。 当然首先要有真正坚信如此的信徒。如果人们希望某个由想象建构出的秩序能维持久远,大部分的人(特别是大部分的精英分子)就必须真正相信它。他说,如果不是大多数中国人都相信仁义礼智信,儒家思想绝不可能持续了两千多年。如果不是大多数的美国总统和国会议员都相信人权,美国的民主也不可能持续了250年。如果不是广大的投资人和银行家都相信资本主义,现代经济体系连一天也不可能继续存在。如果士兵、狱卒、法官和警察根本不相信某个想象建构的秩序,他们又怎么会照办?他特别提到,在所有的人类集体活动中,最难组织推动的就是暴力活动。如果说社会秩序是由武力来维持,立刻就会碰上一个问题:那军队秩序是由什么来维持?想靠威胁来维持军队组织显然不太可行。至少必须让他们真正相信某些事情,不管是上帝、荣誉、祖国、男子气概,或是单纯相信金钱也成。确实如此,十字军为上帝,为荣誉而战;雇佣军为金钱而战;军队为政党的利益而战… 其次要有一座像监狱一样无形的高墙。不管是国家、集体和民族,还是宗教、民主和资本主义,都只是由想象所建构出来的秩序。而要怎样才能让人相信这些秩序?第一,对外的说法绝对要坚持它们千真万确、绝非虚构。永远要强调,这种维持社会稳定的秩序是个客观事实,是由伟大的神或是自然的法则所创造。如果要说人人不平等,不是因为汉谟拉比自己这么说,而是因为恩利尔和马杜克这两位神的旨意。如果要说人人平等,也不是因为托马斯·杰斐逊自己这么说,而是因为这是上帝造人的方式。如果要说自由市场是最好的经济制度,不是因为亚当·斯密自己这么说,而是因为这是自然不变的规律。第二,在教育上也要彻底贯彻同一套原则。从人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要不断提醒他们这套想象建构出来的秩序,要在一切事物中融入这套原则,不管是童话、戏剧、绘画、歌曲、礼仪、政治宣传、建筑、食谱还是时尚。读到这里,有没有很熟悉的感觉?人民从小唱红歌,看红色剧,戴红领巾,读虚构的红色历史…教育上的统一原则深入骨髓,伟大的虚构和洗脑。 赫拉利认为,为了做到让人类不发现组织自己生活的种种秩序其实是想象,使想象建构的秩序深深与真实的世界结合,人类还运用想象建构的秩序塑造自己的欲望。多数人很难接受自己的生活秩序只是虚构的想象,但事实是我们从出生就已经置身于这种想象之中,而且连我们的欲望也深受其影响。于是,个人欲望也就成为虚构秩序最强大的守护者。例如现代西方人最重视的那些欲望,都是建构在已经为时数百年的虚构故事上,包括浪漫主义、民族主义、资本主义以及人文主义。我们常常告诉朋友要“随心所欲”,但这里的“心”就像是个两面间谍,听从的常常是外面那些主流的虚构故事。赫拉利举例说,许多人都很想到国外度假,然而,这件事有什么自然或是明显的道理吗?只是因为他们真正相信了浪漫的消费主义神话,它告诉我们,人生必须累积不同的经验,必须体会不同的情感,尝试不同的关系,品尝不同的美食。而其中最好的一种办法,就是摆脱日常生活及工作,远离熟悉的环境,前往遥远的国度,好亲身“体验”不同的文化、气味、美食和规范。我们总会不断听到浪漫主义的神话,告诉我们“那次的经验让我眼界大开,从此整个生活都不一样了”。钻石被誉为二十世纪最精彩的营销骗局,也同样源于“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的想象,一块能发出耀眼光芒的石头怎么就代表永恒的爱情了呢?这是一起典型的浪漫消费主义案例,但是它取得了成功。 为了实现想象建构的秩序与现实的竞合,还需要实现人和人之间思想的连接。客观事物的存在,不受人类意识及信念影响,它独立地存在,例如“放射线”。然而,想象的秩序却不一样,需要共同的想象。赫拉利说,就算假设借着某些超自然的力量,我让自己的欲望跳脱出了这个由想象建构的秩序,但我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想要改变这个秩序,我还得说服数百万的陌生人都和我合作才行。原因就在于:想象建构的秩序并非个人主观的想象,而是存在于主体之间,存在于千千万万人共同的想象之中。他举例说,不论是美元、人权还是宗教,都是存在于数十亿人的共同想象之中,任何一个独立的个体并无力撼动这些概念。就算我自己下定决心不再相信美元、人权和美国,也无法造成任何改变。一如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的观点,他认为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在一定程度上,民族甚至可以被理解为是人们追求情感归属的产物,因为在这种想象的共同体中,成员们彼此之间被想象成为“同道中人”,具有共同的社会利益和情感利益,因此才出现了许多甘愿为之去屠杀或是从容赴死的所谓的“民族英雄”。 虚构的社会秩序是否会被打破:数据主义可能终结人类的想象 智人经过几千年的努力把一个原始的采集社会塑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相当不易。那么如果想要改变这些秩序呢,也非常困难。赫拉利认为必须的得先用想象建构出另一套秩序才能替代它。正因为这些由想象建构的秩序是存在于主体之间,想要改变这些秩序,就得同时改变数十亿人的想法,这绝非易事。想要达到这种规模的改变,必然需要有复杂的组织在背后协助,可能是政党,可能是思潮运动,也可能是某个宗教教派。为了建立这种复杂的组织,人们就得说服许多陌生人再次共同合作,而这又得靠着他们都相信另一些共同的虚构故事才行得通。霍弗在《狂热分子》里说,消灭一个群众运动,必须用另外一个更具煽动力的群众运动去取代它,说得是相同的道理。 在赫拉利的论证逻辑里,我们可以发现,所有我们信以为真的东西,其实都是一时一地的局限。每一次我们以为自己打破了监狱的高墙、迈向自由的前方,其实只是到了另一间更大的监狱,把活动范围稍稍加以扩大而已。记得房龙在《宽容》一书的序言部分,亦虚构了一个故事,耐人寻味:有一个部落世世代代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中,直到有一天,一位先行者,经历千辛万险,在山谷外发现了一个繁华的世界,他竭力鼓动部落走出去,拥抱新生活,却被视为叛逆而处死。斗转星移,部落的人们终于有一天醒悟过来,沿着这位先行者留下的路标找到新世界。然而,先行者已经尸骨无存,无以缅怀。房龙讲述的这个故事,同样揭示了这个道理:人类制定规则和观念,便当它自然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并可永世流传。然而所有当时永恒的正确观念和它建立起来的秩序,最终都会被突破,变成以前的对立面,最终从一个想象进入到另外一个。 身为人类,我们是否真的不永远可能脱离想象所建构出的秩序?我们回到文章开头说的赫拉利即将面世的新书《未来简史》。此书我还没有看到,卫报那篇书评《算法胜利,自由意志将终结写到,千百年来,人类认为权力来自神。然后,到了现代社会,人文主义才逐渐将权力从神转移到人。在过去几个世纪,人文主义一直将人的内心,将自由意志视为权力的最高来源,我们欣赏这样的人文主义的口号:“听从自己的内心,做真实的自己,相信自己,按照自己的心做你觉得正确的事情。”我们相信,自己的感觉和欲望是意义的最终来源,我们的自由意志具有最高的权力。然而,一个新的转变正在发生。正如神的权力由宗教神话合理化,人的权力由人文主义思想认可,高科技先知们正在创造一个全新的教条,数据主义正让算法的权力合理化。 何为算法?我们现在受到两股科学潮流的影响。一方面,生物学家正在破译人体的奥秘,尤其是大脑和人类情感。与此同时,计算机科学家正在给予我们前所未有的数据处理能力。当我们把两者结合起来,就有了一个外部系统,能监视我的情感并且比我自己更能理解我。一旦大数据系统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权力就会从人类转移到算法,“Big Brother”(指大型监控)将成为现实。在数据主义者看来,有了足够的生物特征数据和计算能力,这个包罗万象的系统就能比人类自己更好地理解人类。一旦这种情况发生,人类将失去他们的权力,在政治领域,而像民主选举这样的人类活动将会过时,选谁由算法决定。在医疗领域,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医疗决定将不再是基于你对疾病或健康的感觉而做出来的,甚至也不是你的医生告诉你的预测,而是比你还了解你自己的计算机做出的计算。甚至最终,在个人情感领域,人们可能会授权算法来替他们做生命中最重要的决定,比如与谁结婚。你不喜欢这样?你想远离算法的能力范围,那就只有一条忠告:要比大数据更好地认识你自己。只有你拥有比算法更大的洞察力,以及对自己更深刻的理解,你自己的选择有可能是更好的,你才会有一定的权力留在手中,否则算法将接管一切。 当人类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数据被自动记录,当人类的一切选择由算法决定更加科学理性,当人类的自由意志已经不能操控自己的行为,那么,人类还有能力去想象并构建一套社会秩序吗?当任何人,任何组织都欺骗不了我,当所有人都明白,只有数据是真实的,世界一切秩序都是虚构的,那么是否会发现,人生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帝或真主安拉根本就是幻想出来的心灵麻醉剂,我们还需要宗教吗?当我们看出,天赋人权做为针对君权神授提出来的概念,也不过是假天之威来寻求下层民众支持的手段,是一个政治策略和口号,本质和君权神授是一样的逻辑时,我们仍对自由、平等笃信不疑吗?当我们发现,狂想通过消灭阶级、消灭差异、消灭多元而达到消灭国家的共产乌托邦,和推行弱肉强食的暴力法则纳粹法西斯主义一样,都是想象出来的,旨在用无限美好的愿景去诱惑起人们投身群众运动的狂热,我们是否还会相信各种思潮和主义?如果某些想象的共同体仍以某种貌似崇高的理想或目标来鼓动、欺骗,要求自己牺牲个人利益甚至牺牲生命,去成就他们的伟业,那么对不起,我会说no, 你们自个去玩吧。 那么,我们最后设想一下,所有想象都幻灭以后,什么将会主宰世界?——万物互联之网。人、物、机互联的万物之网可能变成新的上帝。所有这些为万物之网工作的人,都变成牧师。也许这个万物之网的存在,强大算法的存在,又给人类找到了全新的意义——上帝没有了,数据主义将成为新的宗教。
注:本文转载自“独立作家"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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