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雾蒙蒙的“呼愁”
—— 读《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
文:枫子
读这本书,要选择一个雨天的午后,坐在靠窗的桌前,一杯土耳其咖啡,一首简慢的吉他曲。(可否借用一下《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呢?)细雨打湿了窗户,你透过雾蒙蒙的窗向外望,依稀可辨迷蒙的街灯,疾行的路人,和石板路上散落着的枯枝、落叶。一股湿漉漉的惆怅漫过心头。于是你小心地翻开书,读到扉页上的一行小字:“美景之美,在其忧伤。”
于是,在这样一份淡淡忧伤的氛围中,你慢慢走进了奥尔罕· 帕慕克的文字里,跟着他细密的描述,你来到了伊斯坦布尔。
这是一本关于回忆的书,这是一本关于命运的书:
“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
“她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
“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跟每个伊斯坦布尔人一样,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
帕慕克从没离开过伊斯坦布尔,写作此书时,依旧生活在五十多年前妈妈抱他最早看世界的那个地方。在这里,作者用诗一般细缓的笔触,带领我们走进他的家,他的街道,和他一起逆向阅读他的城市的生活与历史。
读他的书,不要企望能猎到奥斯曼帝国的丰功伟绩,苏丹后宫妻妾的奇闻轶事;也不要企望读到伊斯坦布尔的历史古迹多么壮观,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风光多么迤逦。
本书作者奥尔汗·帕穆克(Orhan Pamuk )与他的城市
这不是一本轰轰烈烈的小说。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如书中用一整章节描写的西方画家梅林的版画一样,是没有中心、无边无际的。“那是一种水平的动感,没有任何东西跃入眼中。”他只是借助了伊斯坦布尔无限可能的生活场景:街巷、广场,花园、喷泉,集市、摊贩,城堡、废墟,山丘、冈峦,船只、桥梁,海峡、河湾,氛围、气味……这样一个个生活中的细节,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奇妙的天堂,邀请我们在其间随意漫游。
细节定义了城市的性格。
成长的蜕变
与其说本书是作者的回忆录,不如说是他22 岁前对自己生活的这个城市——伊斯坦布尔,认识过程的几次转变。
财富若是关键,那他的确是有幸生在一户共和国时代的新富家庭。童年的帕慕克与这城市是远离的,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个高尚住宅区的尼尚塔石街——曾经某帕夏的官邸花园。他们家族共同生活在那个称作“帕慕克公寓”的大楼里:每层楼至少有一架钢琴,各家都有新教派的德国保姆。小帕慕克在整栋楼房里跑来跑去,玩着从欧洲带回来的玩具,最远也是跟着妈妈去博斯普鲁斯的海滩散步,欣赏昔日富丽堂皇的雅丽别墅。他非常清楚“所有的穷人都属于我一无所知的团体”,“神只在乎穷人,我们这般人幸运得足以不需要她的爱。”1950年代末,在七八岁孩童的他的眼里,也曾目睹过奥斯曼帝国的帕夏(土耳其语“高官”)官邸,雅丽别墅(土耳其语“海边豪宅”),僧侣教堂在土耳其化的进程中被摧毁的巨变,但那时他还不甚了解大人身上那份紧追西化和现代化的潮流、渴望迅速摆脱衰亡帝国的心酸记忆。
除了富有的生活氛围,他对伊斯坦布尔的了解,更多地是从西方旅人的诗词画作中得来的。帕慕克的父亲喜欢古典音乐,是存在主义文学的拥趸,号称“几次在巴黎街头见过萨特”;而他的姑父是当时土耳其最受欢迎的《生活》周刊的主编。在这样充满了书香氛围的家庭中长大,小帕慕克得以有机会接触许多大部头书籍。而实际上,童年的他总是在祖母的房间里,自己饶有兴致地翻看那些大人的藏书。由此他知道了:
德国画家梅林的版画《君士坦丁堡与博斯普鲁斯海岸风景之旅》(1819 年出版),精确地描画出昔时的大伊斯坦布尔主义:博斯普鲁斯的旖旎风光,复台风格的雅丽建筑,皇宫花园,广场喷泉。
1843 年来到伊斯坦布尔的法国诗人奈瓦尔在《东方之旅》中称赞:“伊斯坦布尔有着全世界最美丽的景致,它就像《天方夜谭》。”
而奈瓦尔的朋友,法国作家戈蒂却少有地描写了伊斯坦布尔的贫民区,废墟墓园及肮脏的街巷。1850 年福楼拜造访伊斯坦布尔,他厌倦这丑恶冷酷、神秘的东方情调。
在18、19 世纪的光辉岁月里,法国与英国文学创造出的伊斯坦布尔形象,都集中在西方人感兴趣的:僧侣教堂,近卫步兵,奥斯曼服饰,宫殿与后宫,奴隶市场,街头乞丐,墓园,清真寺,博斯普鲁斯的漫游,天际线之美等等充满着异国情调的方方面面。那时没有多少本地人对自己的城市进行过认真的描述和记录,所以小帕慕克对自己公寓外的那个伊斯坦布尔的理解,更多地是从西方人笔下的描述之中。
帕慕克十一岁时,曾经在半夜里目睹了一艘苏维埃军舰悄悄驶入博斯普鲁斯海峡,在大人的恐惧和担忧中,他渐渐明白了博斯普鲁斯对于他,不只是美丽海滩的漫步,更是世界地缘政治的中心,冷战时期的割据焦点所在。眼见中东的财富从这里溢出他们的城市,奥斯曼人败给苏联和西方以来的日渐衰落,以及欧洲逐渐消失的目光,少年的帕慕克也成了忧心忡忡的伊斯坦布尔人中的一员,朦胧抽象地开始向内看,性格中加入了谦逊卑微的成分。
那时帕慕克总找各种理由逃课,而逃课的去处就是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这可以说是他第一次与自己的城市这样亲近地接触:“漫游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得以看见只有真正漫无目的、游手好闲的傻子才会注意到的东西。”尘土,铁锈,烟雾,污秽,残骸,裂纹,断壁,废墟;泥泞的公园,荒凉的空地,电线杆以及贴在广场和水泥怪物墙上的广告牌,肮脏的街巷,打开的垃圾桶传来的恶臭,人行道的坑坑洼洼……“这一切混乱无序,这城市特有的推推搡搡,不禁让我怀疑她是否在惩罚我加入肮脏破旧的行列,惩罚我人在此地。”少年帕慕克终于切身看清了原来这才是自己赖以生存的城市,原来这就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看见他们,内心酝酿的愤怒使我讨厌城市,也讨厌我自己。”
而伊斯坦布尔都市专栏作家的记录,更是深入到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当中。通过浏览这130 年来的一些报道片段,作者得以了解到伊斯坦布尔经历了帝国衰落,共和国建立,冷战期间的对抗,土耳其化进程这一系列的巨变。涉及到实际生活当中,就是人民生活愈加破落衰退,受人歧视、微不足道的自卑心理愈加强烈。随着年龄的增长,帕慕克对自己城市的理解逐渐由向外看变向内省,把视线从满城的废墟残垣,转到了擅长描述这破败所带来忧伤的四位孤独的伊斯坦布尔作家,他们是:记事录作者希萨尔(《博斯普鲁斯文明》),诗人雅哈亚,小说家坦皮纳,记者历史学家科丘(《伊斯坦布尔百科全书》)。
四位都出生于大帝国的衰亡期,成长在共和国的建设中。他们深刻了解奥斯曼文明及其衰微的必然性,又切身经历了土耳其化意识形态的蒸蒸日上,感受到向西看的伊斯坦布尔急于撇清与过去的联系,排斥、遏制、揶揄并怀疑与奥斯曼时代有关一切的极端化。纠结于这错乱复杂的意识形态里,四位作家把写作视角集中在了与失落和毁坏有关的忧伤之中,对身为伊斯坦布尔人而没资格继承帝国最后一丝文明而内疚,对自己的城市画虎类犬地模仿西方的举措而悲伤。这种“后帝国忧伤主义”作家的描写,作者称其为“废墟的忧伤”。这四位作家的忧伤深深地感染着帕慕克,他们成了真正给他以滋养、引发他灵感的源泉。
从此,他深深地把这份忧伤注入到了自己的灵魂,注入到了自己的城市:伊斯坦布尔。
“呼愁”与黑白影像
整本书散发着淡淡的忧伤,土耳其语为huzn 或hazen,直译为“呼愁”。帕慕克深爱着这份忧愁,以至于专门辟出两个章节来描写什么是“呼愁”。他说:
对诗人而言,“呼愁”是雾蒙蒙的窗户,介于他与世界之间。它不提供清晰,而是遮蔽现实,它带给我们安慰,柔化景色,就像冬日里的茶壶冒出蒸汽时凝结在窗上的水珠。
对作者而言,“呼愁”是“太阳早早下山的傍晚,走在后街街灯下提着塑料袋回家的父亲们。隆冬停泊在废弃渡口的博斯普鲁斯老渡船,船上的船员擦洗甲板,一只手提水桶,一只眼看着远处的黑白电视;在一次次财务危机中踉跄而行、整天惶恐地等顾客上门的老书商。”……(此处省去用整整四页纸、六十六个生活场景来形容的“呼愁”。)
对伊斯坦布尔人而言,“呼愁”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阴暗情绪。这种集体的感觉和氛围,就是伊斯坦布尔整座城市的“呼愁”。
这是一个布满了废墟的城市,这是一座充满着忧伤的城市。伊斯坦布尔人生来就被赋予了呼愁的内在气质,那是早已经埋植于他们体内,注入于他们血液的基因。回忆过去会陷于旧时的辉煌,那份伤感令他们感到呼愁;忽略过去并与之断绝关系,那份空虚令他们感到呼愁;面对越来越受冷落的遗弃感,他们感到呼愁;直视眼前的挫败与贫穷,他们更感受到呼愁。千疮百孔的伊斯坦布尔啊,让你的人民怎能不为你感到忧愁!
在呼愁中成长的伊斯坦布尔人,逐渐练就了与“愁”共存的生活智慧。“我们自豪地承担并作为一个社群所共有的‘呼愁’。”“这种呼愁鼓励我们乐天知命、尊重、和谐、一致、谦卑的美德。”它让伊斯坦布尔人不把挫败和贫穷看做历史终点,而是早在他们出生前便已选定的光荣起点。呼愁为他们的听天由命赋予了某种尊严,却也说明了他们何以乐观而骄傲地选择拥抱失败、犹豫、挫折和贫穷。呼愁不仅麻痹伊斯坦布尔的居民,也提供他们麻痹的夸张手法。
作者近乎自虐狂般地享受拥抱着这份呼愁。他把这全城共享的呼愁用一幅幅黑白影像来形象地加以诠释:感受这种呼愁等于观看一幕幕景象,那是年久失修、颜色褪尽的颓垣断壁,破窗残宇;那是海鸥筑巢的清真寺圆顶看得见的黑白之雾;那是空寂荒芜的墓地是破旧木屋前的残破喷泉;那是古勒的摄影集《消失的伊斯坦布尔》中每一幅黑白老照片……
“我喜欢那排山倒海的忧伤。夜幕后,就可以回去做我们失落的繁华梦,昔日的传奇梦。”怀想过去,唤起回忆,就是“呼愁”的本质。
接近西方的东方之梦
跟伊斯坦布尔人150 年来的感受一样,帕慕克时常陷入一连串模糊矛盾的想法之中:“来回摆荡,时而由内、时而由外看城市,不完全属于这个地方,却也不完全是异乡人。”历史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决定了伊斯坦布尔人这特有的“归属不定感”。他们的一生都在做着这样的天问:哪里是我的家,我的街道,我在世界上的位置?
往东看,往西看,伊斯坦布尔人赤裸裸地暴露于欧亚的共同注视之下。他们平凡生活里的任何一次意见或决定,都是一次立场表明的考验:或东方或西方。往前看,往后看,他们背负着怎样激越的过去和要直面怎样不堪的现世,即便可以忘却拜占庭的千年伟业,而奥斯曼文明的烙印似乎挥也挥不去。伊斯坦布尔人生活在这人生签牌分派给他们的国家和城市里,被动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他们知道,争论毫无意义。
帕慕克也有过这种挣扎:“我有时认为自己不幸生在一个衰老贫困的城市,堙没在帝国遗迹的余烬中。但我内心的某个声音总坚信这其实是件幸运的事。”“我慢慢懂得,我爱伊斯坦布尔,在于她的废墟,她的呼愁,她曾经拥有而后失去的荣耀。”
不同于那四位孤独忧伤的伊斯坦布尔作家徘徊游走于东西方之间的朦胧地带,帕慕克的心始终根植于伊斯坦布尔这块土地,他的灵魂早已注入了城市的角角落落,如今仍住在其中。作为掌握着这城市“秘密”的人,他满腔热情地追踪与城市相关的所有一切,从残骸废墟中汲取力量,努力塑造一个接近西方的东方之梦——于是我们看到了这个从西方世界攫取到好处的伊斯坦布尔,同时也看到了那个保留东方完美形象的伊斯坦布尔。这,就是帕慕克及他城市的回忆。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作者奥尔汗·帕穆克Orhan Pamuk 为2006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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