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爱如海 ——写在RemembranceDay
文、图:枫子(蒙特利尔)
11月的魁北克,在白蒙蒙的飘雪中,绽放着火红的罂粟花。同世界上很多国家的人们一道,我们都在纪念一个特殊的日子:RemembranceDay,战争纪念日。罂粟花血色浪漫,戴上它,不忘那些在一战二战及各种战争中为追寻和平而流淌的鲜血和逝去的生命。 战争已然远逝,关于炮火纷飞中的点点滴滴,作为后人的我们只能够借助书本或影视作品来遥想和追忆。今年夏天,在巴黎荣军院战争博物馆的二战展厅里,赫见我喜爱的一部小说出现在反映法国抵抗运动主题的展品中:LeSilence de la Mer,中文译作《沉静如海》。这是一部写作于巴黎被德军占领的1942年的短篇小说,它远扬的知名度主要归功于2004年上映的同名电影。
电影《沉静如海》海报
有一段爱情,无需表白,不必言说,澎湃在心间却如海浪一般翻滚激荡。有一种爱情不能正视,也不敢承认,只能如深深的海洋一般静默沉寂,藏在心底。爱情本来是件美丽的事情,可是战争中的人们却要无奈地在一个荒谬的时代背景下经受人性的艰难拷问---如果爱上的是敌人,可怎么办? 二战初期,法国沦陷。一个宁静的村庄里,爷孙二人的老宅被敌军征用了。一个德国军官被他所属的部队指派住进了这里。爷爷和孙女手无寸铁,却有尊严,面对这个不速房客,他们一直以坚定的沉默来表达无言的抵抗。然而战火的纷飞遮掩不了人性的本真,这位军官彬彬儒雅,礼貌有加,每天不顾爷孙的漠视,小心谨慎地出入,礼数周到地问安,还时不时将心底的话语以独白的方式娓娓道来:他谈论自己的生活、音乐,和崇尚的法国文化,他曾真诚地希望两国可以合作创造光辉灿烂的伟大文明,而当意识到德军占领法国的真正目的不是共建而是掠夺,他为此深深地痛苦和自责。从他的表白里,爷孙感知了他的诚挚和友善,渐渐了解了那纳粹军服下隐秘的内心世界。可失国的仇恨、民族的尊严使他们尽力克制着内心底里对他的接纳和认可,不肯正视他,也不肯与他讲话。于是这同一屋檐底下的三个人就一直戴着各自的面具,抑制着真情实感,固执地维持着这种僵持的局面。 军官尊重他们的沉默:“我之所以喜欢大海是因为她的宁静。我说的不是海浪,而是别的东西,神秘的东西,是隐藏在深处谜一样的大海。我很高兴能见到一位有尊严的老人,还有一位默默无语的小姐。” 随着时间的流逝,爷孙俩紧绷的心弦开始变得柔软,开始在心底里惦念着他,记挂着他。更甚至,女孩和军官竟在无知无觉间互生了爱慕的情愫。 没有语言的交流,没有身体的接触,能让两颗心灵产生碰撞的,那必定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交集。当军官第一脚踏进她的家门,女孩正在弹奏着钢琴曲:巴赫的十二平均律——《C大調前奏曲》(Prelude in C major No.1, BWV846)。而这恰恰就是这个现任军官、曾经的作曲家最喜欢的曲子。对古典音乐稍有点了解的观众能够一下子分辨出,这首乐曲正是著名的歌曲《圣母颂》的伴奏音乐。法国浪漫主义音乐家古诺之所以能够将这首钢琴练习曲天衣无缝地糅合进颂赞圣母的歌曲里,正因为巴赫的音乐里面充满了圣洁的光辉。军官与少女的初相逢就发生在这颂歌一般高雅圣洁、古朴肃穆、纯洁宁静、虔诚明朗的美好旋律当中。巴赫的音乐搭建了他们的心桥,在音乐里他们惺惺相惜,心心相通。 圣诞夜,他亲自为女孩弹奏这首曲子。正襟危坐、面有正色的女孩,沉浸在优美的琴声乐音里,一颗封闭禁锢的冰心随着飞扬的音符渐渐消融,冷峻的眼神里开始有了春天的暖意,那一刻的幸福美好悄悄呈现在微微上翘的嘴角——这是她与军官共处以来唯一的一抹微笑。如果时间能够就此凝固,如果战争能够就此结束,如果双方不再对峙,如果和平就此降临,该有多好!唯有在这纯净的乐音里,女孩暂时忘记了被侵之辱,忘记了国仇家恨,一颗心随着音乐旋律轻舞飞扬,游曳荡漾。那夜,在她的心底里,满满地充盈着对军官相知相交相惜相许的恋恋情愫。当军官离去参加营队的圣诞晚会,她悄悄地来到他的房间,双手捧起他的围巾,贴在脸颊,贪婪地嗅吮着他的味道。她坐在他的床头,小心地摩挲着他的枕头,就像抚摸着他伟岸的身躯。她慢慢地躺了下去,手里紧紧劳抓着他的被单,就似依偎着他,把心底里隐忍已久不敢说亦不能诉说的爱慕完完全全地献给他。 喜爱音乐的人懂得,在音乐带来的共鸣里面,人们所持的不同政见、立场和观点都显得那么渺小,渺小得可以低到尘埃里。纯粹美好的音乐旋律有力量将敌对双方紧张对峙的气氛化解,如万丈霞光般照亮人们晦暗的心田。面对着一个对自己没有威胁,没有进攻性,还绅士风度十足,都共同热爱着巴赫的敌人,少女知道,这份爱无法用理智来泯灭。
电影《沉静如海》剧照:圣诞夜,军官为少女弹奏巴赫的钢琴曲。
人类有些情感是不可抑制的,不以人为划分的阶级界限为屏障,比如爱情。纯粹的爱不论目的,不问利益,因着某些共通的精神性,令爱恋的双方深深地沉醉于相知相通的快慰之中。爱情中来不得半点假装和伪饰,只有两颗心灵发出的电波一致,才能产生天崩地裂般的共鸣。爱情也是不能阻挡不可抑制的,爱就爱了,覆水难收。因此真实的纯洁的高尚的爱情,无论发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的身上,都令人肃然起敬,给予祝福。所以《沉静如海》这部小说即便发表于巴黎被占时期的1942年,仍然获得了法国人民的理解和肯定。 盛产哲学和音乐的国度滋养着血液里充满理性与音符的国民,哪怕当他们的身份是侵略者,纯粹明净的音乐光辉仍然在他们的心底闪耀。这也是我偏爱某些二战电影的一个原因,往往在剑拔弩张的对峙中,正是音乐化解了双方的敌视,甚至正是音乐挽救了很多宝贵的生命。在电影《钢琴师》(ThePianist)中,波兰犹太裔钢琴师为了逃避德军的追捕躲藏在一个被炸毁的楼房里,却仍不幸被发现了。那个身材高大的德国军官矗立在佝偻瘦弱的钢琴师面前,就似一个巨人之于一只蝼蚁,随便轻松地就能把他碾碎压死。然而当他得知犹太人曾经是个在电台演奏的钢琴师,便叫他弹奏一曲来听听。这回将敌对双方的心拉近的不是巴赫,而是肖邦。电影里犹太人为纳粹军官演奏的画面充满了讽刺与矛盾:钢琴上的军帽,一身戎装的背影,衬托着的却是一张蓬头垢面的犹太面孔。肖邦的《G小调第一叙事曲》经由那双久未触摸琴键瘦弱苍老的双手的滑动,叮叮咚咚地弥漫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随着那纯美旋律升腾在空中的,是在晨光中跳舞的尘埃,犹太人充满了光芒和幸福的眼神,以及德国军官脸上的一抹温柔。一首肖邦的钢琴曲,令他们暂时忘却了仇恨忘记了恩怨,冷酷的情感回暖到了人性真与善的本质。在音乐里,这副犹太身躯不再是德军刀俎下的皮肉,而那个纳粹军人亦唤醒了久藏的悲悯情怀。军官不仅没有将他缉拿在案,反而还给他送来了干粮和衣物,保住了他的生命。 电影《钢琴师》剧照:被追捕的犹太人为德军演奏肖邦的钢琴曲。
无论是侵略者一方的德国民族骄傲巴赫,还是被侵略一方的波兰音乐家肖邦,作为受全世界共同推崇敬仰的音乐大师,他们不再是狭隘的民族财产,亦不仅只是某个国家的私有财富,他们是全人类共同拥有的宝藏。他们创作的音乐,是人类灵魂自然而普适的语言,具有足以粉碎各种罪恶的力量,洗涤着蒙在人们心灵上的尘埃,呼唤着人类所有的终极关怀。 这样想来,便也理解了常听到的一句话:热爱音乐的人坏不到哪去。也许正是音乐中纯粹、清洁的属性与人性中的真与诚相通契合,从而将人类善和美的本质提升了出来。所以我们常能看见一些看似矛盾、实则合理的现象:在血液中流淌着音乐旋律的德军身上,时不时会闪现一些与其冷酷外表与侵略行径不甚和谐的人性的光辉,比如那个挽救了钢琴师生命的故事。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二战时期,有一首流传甚广的歌曲也体现了音乐的这种共通性,那就是备受交战双方共同喜爱的《莉莉玛莲》(LiliMarleen)。它曾传遍了整个二战战场,甚至出现过战壕里协约国和同盟国的士兵同时哼唱此歌互相交战的情景。歌曲是以德语演唱的,很多同盟国的士兵其实并不懂它唱的是什么,可那忧伤的旋律仍深深打动了战壕里每一个士兵的心。一位幸存的英军士兵回忆道:“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德国士兵也在收听同一首歌曲,分享着同我们一样的孤独和渴望。那时正是1942年的春天,对阵双方的战士都远离家乡。”无需翻译,无需言语,大家都从这旋律中听到了相同的寂寞和忧伤,听到了对和平的想往和渴望,以至于同时产生了消极厌战的情绪。 在战争中,能教敌对双方产生共鸣的,恐怕只有音乐。 音乐是联通敌友的纽带,音乐是不便诉说的语言。在《沉静如海》中,当少女获悉军官的车辆被安置了定时炸弹,她多么焦急,多么担忧。见军官下楼准备上车,她眼含泪水,欲言却止,情急之下,激动地弹奏起了暴风骤雨一般的乐曲。那音乐里充满了焦灼和恐惧,如山呼海啸般一浪接一浪地扑来,拖缓了军官的脚步,最终使他幸免于难。 战争使他们成为敌对的双方,音乐却又将他们紧密相连。在巴赫的钢琴曲中互生爱慕情愫的少女和军官,本应享受爱情带来的幸福和欢愉,可不幸地,他们的感情里面被迫掺进了民族尊严与爱国立场,于是他们便在这段不能正视的恋情里面互相折磨,欲言又止欲说还休。年轻的大好时光就这样在隐忍克制间慢慢地流逝了。 看过一些资料,说战争结束后法国国内开展清算运动,其中一项就是将那些曾与德军有染的法国妇女剃光头剥光衣游街示众,不问理由。不禁发问:在那些被扣上与敌军通奸帽子的法国女子的故事里,我们能一味否认其中就没有过一些真挚的正当的爱情吗?记得曾经读过一句话:世界上一切皆可忍受,唯有咳嗽和爱。当爱情来了的时候总是势不可挡,恋爱中的人儿哪还管得了什么政见阶级观点看法。著名时装设计师CocoChanel在被质问二战期间与德军通奸的行为时,她说:“如果你已经50多岁了,还有一个30岁的年轻小伙子追求你,你还会去看他的护照吗?”不管她的话里有多少狡辩的成分,但我愿意相信,当一份浪漫的爱情来临时,没有多少女人还能够清醒地去辨别对方的身份和立场。 爱,本来很简单,很纯粹。可当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就多了一层悲剧的意味。喜欢这样一种关于“悲剧”的定义:悲剧就是将理性置于道义的两难,或将道义置于理性的两难(——学者林炎平)。在相处的半年时光里,少女将对军官的爱情深深埋藏在心底,哑人一般隐忍着沉默着,为了她认定的正确的立场,为了她心中坚守的道义。终于,军官要走了,即将奔赴那零下40多度的俄罗斯战场,奔向那一去无回的死亡前线。这一走,便是他们永远的诀别。这残酷的生离死别终于逼出了少女决堤的泪水,她踉踉跄跄地追出门去,站在军车旁,满面泪流,对着这个祖国的敌人、她的精神爱人,说出了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再见!
电影《沉静如海》剧照:面对离别,少女终于对军官说话了第一句话:再见!
战争,这样残酷。11月份盛开的罂粟花提醒我们:和平,这样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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