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明的本质异同(7)
文:林炎平
登峰造极的面子工程
这样的面子心理使得2008奥运会更多地成为了一个面子工程。在2008年奥运会后,中国有关的官员面对中国代表队取得的骄人成绩,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大赞国家采取的“举国体制”。所谓“举国体制”就是举一国之力办好一件事情。显然,竞技体育,特别是奥运会这样的竞技体育,是中国的“举国体制”所要办的事情之一。
到底什么样的事情应该用“举国体制”?一个国家,倾其国力办的事情只能是和公民的利益和公民的权力有关的,而决不能是别的。但是在中国,这些似乎远远不如一些看起来有面子的事情重要。而且,普通的中国人也觉得这面子非常重要,对于“举国体制”也大多赞成。正因如此,在中国,大家可以对奥运会充满热情,但是对于科学和民主却无动于衷。
中国的女子举重冠军到底意味着什么?坦率地说,这就如同一个闹饥荒的村子拿出正在忍饥挨饿中的村民的口粮,养出一个肥头大耳的小孩,从而给这个村子“争光”——“看,我们村子里都是大胖娃娃。”女举在中国是一项根本不存在的运动,没有任何人在业余选择这样的运动,没人有这样的爱好。所有的女举运动员都是家境贫寒的孩子中挑出来的,特别是边远农村的孩子,因为只有她们才可能接受以这样的运动作为自己的职业,期望有朝一日“一举”脱离苦海,并且为此不惜练得一身伤病。这是为了金牌而造出来的运动。对于中国来说,举国抓“女举”,“一举”面子辉煌。对于许多国人来说,又多了一个可以引以自豪的话题。但是,这不是体育运动,而是面子运动。
类似的例子绝不仅仅是女举,而是举不胜举。为国争光的“金牌运动”就是一个全民的“面子运动”。也就是政府牵头、纳税人出钱、全民喝彩的“面子运动”。可以说,什么时候普通的中国人对于用纳税人的钱,倾其国力,为了一些在中国根本不存在的运动项目得到金牌这样的做法深恶痛绝了,那么中国就有希望了。如果一个国家,把“举国体制”用在了面子上面,就搞错了优先级。
如果我们把金牌的数量等同于一个国家的价值,那么我们就误入歧途了。按照这样的标准,那么当年的苏联就优于美国,而东德则更加优于西德。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奇怪”的现象,在东德没有和西德合并以前,其体育成绩非常好,而统一的德国在奥运会上反而拿的奖牌还远远没有前东德多。这是一个体制问题,现在统一的德国是民主的,因此不可能拿纳税人的钱来办“面子工程”从而使得自己在奖牌数量上好看一些,而原来的东德则是可以这样做的。
不仅仅是为了奥运会的金牌,而且在奥运会的申办期间,这样的面子工程就开始了。申请举办奥运会其间,北京把国际奥委会官员可能路经和视察的地方的草都用涂料喷成绿色。当时由于季节的原因,北京的草都是枯黄的。我估计国际奥委会的人对看到枯黄的草也可以理解,应该知道在夏季奥运会举行的时候这些草会是绿色的。但是,中国奥组委嫌不过瘾,把这些枯黄的草坪喷成了绿色。
无独有偶,云南一个县城为了上级视察时看到绿水青山,于是把开采石料而植被遭到破坏的山体用油漆喷成绿色(图3-1,3-2),结果不仅费用不菲,而且把本来活着的植物也搞死了。指责云南用油漆搞绿化一定是苍白的,因为其可以解释为上行下效:既然你们搞奥运会可以用涂料来搞绿化糊弄老外,为什么我就不能用涂料搞绿化来糊弄上级呢?
图3-1,3-2,云南某县喷漆绿化的荒谬之举
“面子”也自然成了地方政府的首要任务和政绩的象征,那些更大手笔的面子工程使得那个滑稽的用涂料进行的“荒山绿色工程”相形见绌。全国各地有各种各样的面子建筑,从“歌剧院”到“艺术中心”和各种各样的地标建筑从各个角度诠释了“面子工程”的含义。
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富丽堂皇,单单舞台设施就烧掉上亿人民币。其冰上舞台更是娇贵,自开张后仅仅用过一次。这个豪华剧院的使用费用极其昂贵,维修费用也是天文数字。华丽的剧院昂然耸立,而老百姓却被教育、医疗、住屋等三座大山压弯了腰。
既然北京上海建造大剧院,别的地方也上行下效。杭州大剧院,投资9亿元;宁波大剧院,投资6亿元;绍兴大剧院,投资3亿;东莞大剧院,投资6亿元;河南艺术中心,投资9亿元;湖北武汉琴台大剧院,投资10亿元……修建剧院的风气方兴未艾,一些更加有“创意”的烧钱建筑也上了议事日程。
山东的济宁要建所谓的“中华标志城”,代价300亿,这些新造的古迹就真的是必要的吗?建造这些地标式和标志性建筑成了各级政府的至爱,剧院和这些标志性建筑真的是公民的优先需要吗?真的比民生还更优先吗?
在西方,政府最清楚的是,钱是人家纳税人的,不能乱花。政府的官员对此决不含糊,首先从道义上不能乱花纳税人的钱,其次你要是乱花了,很快你就要下台了,没准还让你对簿公堂。但是中国的这些地方父母官从来没有纳税人的概念,至于纳税人的钱,他们就更加不会理会了。只要是他们掌控的,就是他们的东西,他们眼里根本没有纳税人。由于他们的权力不来自于人民,于是他们也就不必对人民负责,他们可以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就这样,他们自己的办公楼可以固若金汤、极尽奢华,而学校却因此岌岌可危、简陋不堪。阜阳的一个区,尚未脱离贫困,党委书记的办公楼和办公室却建成了“豪华白宫”,贫穷的地区和如此豪华的政府楼宇形成了极不和谐的反差,对比国外那些富裕的城市和殷实的居民但是简单的政府办公楼来,这些“大手笔”不得不令人作呕。
这些豪华的建筑背后隐藏着的多种因素中,“面子”往往是最重要的一个,当然,腐败也在其中。很有意思的是,“面子”和“腐败”往往是结伴而行的。面子是没有实质的尊严,当没有了实质,就意味着死亡,死亡就意味着腐败。因此,“面子”和“腐败”同行是很可以被理解的。
我相信国人最终会从“面子”走向“尊严”,这一过程将是国人从偏执走向成熟的旅途,这将是漫长和艰难的。“路漫漫其修远兮”,这话说了有两千多年了,这漫长的岁月中,国人在面子工程上每每凯歌高奏,而在人格尊严上久久乏善可陈。 有人提出了要搞“民心工程”,但是实际上他们所说的“民心工程”也摆脱不了“面子工程”的阴影。如果民心都喜欢面子,那么“面子工程”也就可以是“民心工程”了。秦始皇陵寝的兴建从现在来看,已经成了“民心工程”,无数中国人为此引以自豪。如果中国人的素质不提高和改善,“民心工程”也会是全民的“面子工程”。如果必须搞什么工程的话,就应该是“民族心理工程”,就是在人民心里进行“公民意识工程”。只有国人不再对秦始皇的陵墓引以自豪了,只有国人不再对民间根本不存在的运动摘金夺银引以自豪了,只有国人对于用举国之力进行的“面子工程”深恶痛绝了,国人才算懂得尊严了。
“优秀不是刻意的表演,而是一种习惯。” 古希腊伟大哲人亚里士多德这样告诉我们。刻意的表演不管如何光鲜和辉煌,都不是优秀。而优秀只能是长期内心积淀的自然流露。
那些豪华的建筑可能和奢侈的排场一样,未必就是伟大的证据。不错,一个人民具有尊严的时代和社会有伟大的建筑,这是一种伟大本质的外在流露。正因如此,有的并不伟大的就试图以建造辉煌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的渺小、虚构并不存在的伟大。但是,这并不成立。比如古希腊雅典的卫城,是一个伟大文明的代表,而秦始皇的陵寝,只是一个丑恶的症状。记住,那些时刻吹嘘自己伟大的,必定是和伟大毫不沾边的。
如果我们再来寻味亚里士多德的那句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前者是一种自然的习惯,而后者是一种勉为其难的表演。“优秀”和“伪装”就是这样在不经意之间被定义和揭示了。
到底什么是使得中国人对于面子孜孜以求而对尊严漠然以待的真正原因?这必定是一个不易解释也难以面对的问题。其障碍本身,也就是问题的本质——
面子——阿Q的尊严
任何人都需要有尊严。一个贫穷且无尊严的人并不一定是不要尊严的人,但是尊严对于他们来说是太遥不可及的奢侈品,他们无法得到。于是他们就只能追求尊严的外表——面子。鲁迅笔下的阿Q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典型。这是一个被剥夺了尊严也找不到尊严,但是还没有忘却尊严的外表——面子的人。他不能容许小D捉的虱子比他多,他也不能容许别人说“光”或者“亮”甚至“灯”,至于“癞痢”就更加不能说了,因为他是由癞痢而致秃的,而且秃得很光亮。他在即将被砍头之前还要把那个代表他签字的圆圈画得尽可能地圆,以弥补他不会写字的难堪。阿Q,是要面子的。
鲁迅笔下的阿Q确实是很多国人的自画像。很难说外国就没有阿Q,但是没有哪个国度像中国这样盛产阿Q。今天阿Q们仍然构成了国人的很大一部分,只是有一部分的阿Q有钱了,一部分阿Q有权了,一部分阿Q有权又有钱了。鲁迅没有刻画阿Q有权有钱以后会如何,这是一个遗憾。不过,通过无钱无权的阿Q的所作所为,我们很容易想象有钱有权的阿Q会如何。作为社会最底层的阿Q的所作所为也决定了将来成为社会最顶层的阿Q的所作所为:
首先,阿Q会把说“光”、“亮”或者“灯”的都抓起来,痛打一顿,让他们永远不敢再说这几个字眼。他会养一大群的虱子以证明他绝对是超过小D的。他会雇佣小D为打手,因为他知道,小D和他曾经是难兄难弟,并且也没有背叛他的本事。他会把吴妈收为二奶,这也报了当时他直截了当说想和她睡觉而被拒的一箭之仇。他当然还会包更多的二奶、三奶、四奶……N奶,以惩罚吴妈当时的拒绝。
阿Q肯定会去上总经理大学,就是那些专门为有钱和有权人设立的不必学什么但可以得到证书的所谓“大学”,请世界上有名的教授给他讲课,如果那些外国教授根本就不愿意掺和这档子造假的事情,阿Q就会请国内最好的教授,反正在中国这样的教授总是找得到的。课,一定是听不懂的,但这根本不是阿Q所担心的。正是由于听不懂才更加有学问,而且,懂和不懂都是一样的,证书反正是照拿的。阿Q会把证书挂在最醒目的地方以提醒世人,他现在大学毕业了,不仅仅是大学,而且MBA也拿到了,甚至还拿到了一个学位叫“博士后”,尽管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博士后”这样一个学位,但是对于阿Q来说,既然必须拿了“博士”以后才能“后”,那么一定比博士还高级,那肯定就是它了。
阿Q也是一定会捐款的,至于捐到哪里他并不在乎,在乎的是他的捐款一定要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他还一定会和别的捐款人争捐款的排名。至于款是怎么用的,用到了哪里,这不是他要关心的。
Q还会第一时间把癞痢导致的秃头治好,不惜代价一定要治好,即便不能真的治好,那么也要看起来治好了,比如植上假发。秃头问题解决之后,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大说特说关于“光”和“亮”的事情,尽管他永远搞不明白为什么“光年”和年不一样,但是他会很自豪地想,他现在看起来比过去年轻了好几“光年”,甚至十几“光年”了。他现在还特别喜欢说“闪亮登场”,这个曾经是他特别痛恨的不知道谁造出来的不伦不类的词组。
阿Q开始喜欢民族文化了,这个他曾经诅咒要砸烂的。他现在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他当时要砸烂她。也许是一气之下?也许是别有用心?逻辑开始混乱起来,阿Q不愿多想下去。但是,阿Q会开始造一些新的古迹,原先那些砸烂的倒也没有什么,造几个新的就可以补偿了,不仅仅是补偿,那些新的必须造得要比原先的高大。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破字当头,立就在其中”么,啊——哈,阿Q终于想起当时砸烂的理由了。反正什么都可以造假,古迹新造也不必按照原来的样子和大小,只要有经济效益,那么就是好的古迹,新旧都一样。不是有人说“爱国不分先后”吗?其实,古迹也是不分先后的。不管新古迹、老古迹、假古迹、真古迹,可以赚钱就是好古迹,阿Q得意了。
阿Q发现捉虱子比赛的胜利没有拿世界著名运动会的冠军更加刺激。再说也没有人和他比赛捉虱子了,于是,阿Q从村里找来一些家境贫寒的女孩子,让她们苦练别的村子里的女孩子不练的特技——举重,为村子争光。那些女孩子也不必做工上学,阿Q许诺,一旦冠军拿到,便一举脱贫。
阿Q非常热衷地标建筑,尽管阿Q对文化一窍不通,但是他要造歌剧院了。别的各种各样的建筑,只要能烧钱,只要外国有的,他都要有,外国没有的,他也要有。设计一定要外国人的,也就是要“洋鬼子”的,否则怎么叫接“鬼”呢?这就是和国际接轨。
阿Q会把子女送到国外最好的学校去受教育。原来阿Q高喊打倒洋鬼子,但已时过境迁,因为他的子女按照他原来的标准衡量也成了假洋鬼子了。现在喊起“打倒”来心里发怵,但是“反对”还是要喊的,否则无以体现阿Q的优越感,而且面子上也过不去。什么都可以丢,但是“精神胜利法”不能丢,这是立身之本,决不能丢,阿Q发誓道。
阿Q还让子女学会弹钢琴了,摇头摆尾一定要夸张,超过哈巴狗,这才讨人喜欢。到美国人家里做客要弹一首“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我打了你美国人一巴掌,你们都不知道,还给我儿子鼓掌呢。“儿子打老子,儿子打老子,哈……”,不对!觉得不对劲,阿Q管不了这么多逻辑,反正,阿Q觉得扬眉吐气了。过去他就是用别人听不懂的话骂人解气的,真解恨,阿Q心里灿烂得很。有Q父,便有Q子,阿Q更自豪了。
阿Q开始学英语了,当年骂别人是“假洋鬼子”那是因为自己当不上,现在要与时俱进,要证明自己是可以当得上的,不仅如此,自己还要当“反洋鬼子”和“真洋鬼子”。英语要学以致用,经常在日常会话中就“点缀”了阿Q的学习成果:“哈罗”、“三开油”、“肥瑞古德”、“葛瑞特”、“古德奶”等等不绝于耳,宣告着阿Q走向世界的步伐。
阿Q的子女婚嫁的排场,必须拔国内的头份,甚至要超过国外,这就叫“和国际接轨”。不仅要接轨,而且要超越,这就叫“弘扬国威”。阿Q子女的婚礼甚至要超过国外总统的葬礼,和国外总统的婚礼就不比了,人家的婚礼都是在没当总统以前完成的,就是真的当了总统后再结婚的也气派不大,法国那个萨科齐不也就是媒体帮他闹得沸沸扬扬,其实他的婚礼简单了去了。
阿Q自己当了官,那么就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家人当官,这就是“清廉”。但是他会让“吴妈”当一个开发公司老总,让“二奶、三奶、四奶……N奶”们身居另外开发公司的要位,而且把最重要和最有油水的工程都发给她们。“发展是硬道理”,阿Q振振有词,当然要让最信任的人承担这些“硬道理”的实现。“两袖清风”之间,就把家人和亲爱者照顾得“盆满钵满”了。
后来阿Q功成名就,但又东窗事发。有的阿Q得了前者,立志再接再厉;有的阿Q不幸得了后者,图谋东山再起。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从前可悲但尚可爱的阿Q,已经今非昔比了。
诚然,鲁迅笔下的阿Q,绝非一个孤立的个人,而是很大一群国人的一个代表。一个人在社会底层被扭曲的人格,在他爬到社会的顶层时并不会改变。就如同放在地下室的盆景并不会由于放在了顶楼就会改变侏儒的性质。
看一个人是否正直,不是看他在逆境中如何忍辱负重,而是看他有朝一日得势后如何对待逆境中的其他人。一个民族是否成熟,也是这个标准。一个没有个人尊严的民族是不会有民族尊严的。一个没有人格的国家,也是不会有国格的。一个缺少尊严的个人只会追求面子,一个民族也如此。
尊严是基于原则的流露,而面子是基于实惠的表现。不难理解,原则和尊严培育了公民和勇士,而实惠和面子只会制造子民的懦夫。
于是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些最爱面子的人却同时总是最不要尊严的人。那些每日都光鲜排场、在公众场合道貌岸然、在人前满嘴道德情操、在讲台上慷慨陈词的人,就是那些在上级那里溜须拍马、在私下卑鄙无耻、在背后贪污腐化、在危险时刻抱头鼠窜的人。
记得1979年央视的春节晚会,那时还只是几位艺术家、文学家和诗人的小型聚会,虽然形式简单但内涵丰富,格调也较高。30年过去了,瞩目的经济成就也带来了春节晚会的巨大变化。但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春晚”在精神上有任何进步,反而江河日下。那流光溢彩的俗不可耐真的就是这个社会应该的价值取向吗?那灿烂辉煌的低级庸俗真的应该是国人的思想境界和欣赏水平吗?我想到了诗作《致橡树》,那清贫的高雅似乎和今天社会潮流及大众口味如此地格格不入,也许这就是如此格调在春节晚会不见踪迹的原因?《致橡树》的作者又在哪里呢?
一个民族最大的悲剧不是丢失了面子,和面子后面的实惠,而是遗弃了使得尊严得以成立的原则,从而,也遗弃了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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