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随想
文/ 林炎平(蒙特利尔)
风瑟瑟,十月已至。十月,在近代中国是一个特殊的月份。1911年的这个月份,武昌起义揭开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中华民国的序幕,至今已是百年诞辰;1949 年,在中国大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共和国——中华人民共和国,至今已逾一个甲子。“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孙文的遗训依旧在故乡和海外回响。
今天在海外生活的来自中国的移民,不管是已经数代生活在海外还是第一代离开故乡,都与台湾海峡两边的故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管一个人以何种心情离开中国,此时此刻对故土的思念也许会更加强烈一些。
我们,是爱我们的故国和故乡的,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无论腰缠万贯或身无分文,总会把故乡带在心里。但是,我们也许是不够爱故国和故乡的,否则为何浪迹天涯,为何在抉择时几乎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故国而选择了这片本来陌生的土地?
我们念念不忘故乡,却又自愿背井离乡。于是故乡成为了一种怀念和憧憬,因此,故乡变成蜃景,比真实的更加可爱。然而,我们心里明镜似的,在真要抉择时,蜃景就还原成现实。于是,我们都义无反顾地背井离乡,来到了这个陌生却友好的国度。尽管有人不遗余力地诅咒他乡的不尽如意,但底线是“绝不始返”,亦即绝不回故国去做主人,至多只去做客人。
我们也许不能指责这样的表里不一,其实自古那些声称怀念故乡的人,多数是不回故乡的。唐朝的李白写下了多少思乡的名句?但他从来没有回过,甚至没想过要回他的故乡——远在中亚的碎叶城。但是,在故乡这个话题上,我们很难指责李白为语言上的巨人和行动上的侏儒。李白有李白的道理,正如我们有我们的理由。但是李白是值得崇敬的,因为他对他脚下他乡的热爱实实在在。一句“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便胜却了多少“低头思故乡”。能够对自己选择和拥有的感激和自豪,才更使得李白对无法选择和不曾拥有的故乡的思念显得超脱和高贵。
故乡碎叶城对于李白来说一定是朦胧的,李白不知道故乡近几十年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故乡当天发生了什么。他唯一可以肯定是,今夜的明月也同样照在故乡的土地上。我们是幸运的,我们知道故乡过去发生了什么,近来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正发生着什么。甚至我们比故乡的人们知道得更多。于是我们比李白更加现实,更加忧心忡忡,更加欢欣鼓舞,更加义愤填膺。……
不管故乡如何,我们的关心丝毫不减。都说“往事如烟”,其实不然。往事从来都不曾如烟逝去,而是久久地积淀在经历者的心底,成为他们在关键时刻做出判断的依据。
说到李白赞颂华山的诗句,不禁感慨万分。华山就在我故乡,在人生和故乡最艰难的时刻,我登上了华山。那也是一个十月,是夜明月当头,次日晴空万里,置身峥嵘之上,遥望黄河如丝,目睹华山的劫后余生,想到李白的不朽诗句,我从此打定主意——背井离乡。
是什么人可以如此作贱故乡?华山所有的古迹都被砸烂,甚至护栏。山上原有“下棋亭”,何时建造,已不可考。传说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早年是个游民,和人在此下棋赌博输光后用华山作赌资。后来果然得了天下,华山也成了他家的私产。红卫兵秉承旨意,砸烂一切,连下棋亭也掀进了深沟。时过境迁,在新造古迹的浪潮中,近年又新造了个下棋亭。
我不可能热爱赵匡胤,他不过是一个窃国大盗;我不能容忍毁坏下棋亭,那是故乡的遗产;我更不能容忍那些砸烂一切的愤青和他们的始作俑者,他们无视历史和他人,因此注定将被历史和他人蔑视;我也不能不嘲笑新造古迹的荒唐,只有刻意要忘记历史的人群才会乐此不疲这样的蠢事。
于是,我只爱华山,而不爱他们。于是,我浪迹天涯,并不曾忘记华山,却不屑与他们为伍。不难理解,对华山的感情,就是对故国的感情。我们并未忘却故乡,不管多少恩怨,它至少给了我们背井离乡的勇气,和牵肠挂肚的思念。
于是,我们思绪万千,在这个十月,在每一个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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