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樱花季已过一周。
开首的轰轰烈烈到最后的凄凄惨惨,也将人的心境如同过山车,来了个——从上到下的起伏荡漾。
虽然谷崎润一郎很文化地说过,樱花若不是京都的,看了等于没看。京腔十足,但又有何用?一场明治维新,还不是整个地抛下京都?
连同天皇与权贵,也不得不接受观赏东京樱这个现实。带上老花镜,仔细辨认眼前的花瓣与花芯,从喉咙深处发出“そ—か—”的浑浊感叹声。应该说,这是他们的得意之处,他们喜欢变化,更喜欢变化中的一草一木。
虽然天皇是不变的。但天皇为什么不变?显然他们没有这个思维力度来完成这个课题。其实,这恰恰显现了日本的趣点。
禅学家铃木大拙曾尝试过所有词汇,最后选定“灵性”一词来溢美日本人,说这是日本人包容万物的宗教性根源,当然也是造物的文化性根源。
联想到日本最近一年来的流行语“我想吃掉你的胰脏”。这是梦幻中的痴语吗?不是。日本人硬是将其拉回到现实:满开的樱花,身着校服的少男少女,走进彼此的契机,竟是患病的胰脏。
“让对方吃掉内脏,听说灵魂就会活跃在对方的体内。”他们信以为真,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延续,但透出的倒是一个本真的神道教命题:以生命去影响生命(結び)。
这本是2016年出的小说,大卖250万册。2017年拍成电影,票房高腾。有人说这是日系纯爱,但我说这是日系灵性。对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的敏感与把握,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种族能超过日本人。
而据“时光网”的最新报道,影片《我想吃掉你的胰脏》确定引进国内,并改名为《十二年后的约定》。为何要改片名?显然,在对影片的本真领悟上,我们又先输一棋。
《我想吃掉你的胰脏》海报
人命关天还是传统优先?
从这一意义上说,与我们为邻,但不与我们为伍的日本,确实带有某种异质性。这是我们理解上的难点,但同时也是我们的一个研究点和借鉴点。
如最近日本的一大热门话题就是:是人命关天还是传统优先?
这在任何一个成熟的理性国度,都是不成话题的话题,但何以在日本能成为话题?就是这种异质性使然。
话题的事端发生于4月4日。京都府舞鹤市举行大相扑春季巡赛,正在致辞的该市市长多多见良三(67岁)突然倒在土俵(相扑台)上。
当时就有几位在场的女性护士,冲上土俵为市长做心脏按摩。这时场内的广播至少播放了三次“女性请从土俵上下来”“请男士上土俵”等内容的广播。
为什么要女性下土俵呢?
原来,在相扑世界,“禁止女人上土俵”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这几位女护士冲上土俵,就是破了1400年的禁忌。
破禁忌,令我们想起日本神话文献《古事记》里,妻子伊邪那美的丑态,被丈夫伊邪那岐窥视到的那一幕。不能看到的东西最终看到了,被禁忌的东西最终破禁了。
虽说“禁忌/犯禁”是世界神话的共同主题,不过2007年去世的日本荣格派分析心理学者河合隼雄,在1982年出版《传说与日本人的心》一书,则对此加以揭示道:
与古希腊神话本质完全不同的是,犯禁的“窥视之罪”与被窥视者的“羞耻之心”,日本人更强调后者。
后者更成了“日本人的心病”。
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病”呢?就是当包含女性在内的实施救护人员从土俵上下去后,相扑协会有关人员在土俵上撒了大量的盐。
为何要撒盐?其实就是一种去污去邪的清洁作业。这条新闻成了日本当晚各大电视台的头条新闻,并引发世界性话题。
人们当然迷惑,都21世纪了,还有女性不能上土俵的前近代的陈规陋习。特别是在人命关天之际,意识层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传统与禁忌,听上去真乃恍如隔世。
但这就是日本人的一般思维。虽然事后日本相扑协会理事对广播之事作了道歉,虽然舆论都在指责日本人对传统的坚守,到了不分死活的程度,也太古旧太迂腐了。
不过,如果我们反向思维,这里的趣味,或者说这里的记忆,不也在于古旧与迂腐吗?能留住传统与文化的,能留住千年企业的,能留住百年老店的,能留住古色苍然的,不就是靠对古旧与迂腐的坚守吗?
来日本的观光客年年创新高,这个新高,不就是冲着这个古旧与迂腐而来的吗?当我们在奈良旧街寻找百年果子老铺,穿过暖帘,感受到和果子的精妙之处就是将一种物形抽象浓缩,然后还原为一种心情。
时间在这里静止,空间在这里见天见地见岁月;当我们在暮色时分的衹园古街,蓦然遭遇艺妓们木屐齿敲打地面发出船底般沉重的回响声,会又是一种怎样的落寂与苍凉呢?
被诊断为蛛网膜下腔出血的市长,虽然被抢救了过来,但他也懊恼不已,自己的一条老命,破了上千年的规矩,是否要向相扑协会道歉?
你看,传统的力度是多么的内在与自觉。这就如同一只迷失方向的萤火虫,从黑暗的河边飞到街上,划出一道青色的美丽之光。人们就奔着这道美丽之光而去。
顺着这条异质的延长线,我们多少就能明白日本人的一些做法,其实就与坚守有关。如京都大学日前在学校官网上公布基本方针,称不会从事可能导致人类幸福等受到威胁的军事研究。
这是继东京大学之后,日本又一名牌国立大学明确表态禁止报名参加防卫省(国防部)公开征集制度的做法。
禁止大学为国家从事军事科研,国防部调动不了大学,或反过来说大学校长可以对国防部说“不”,这是日本在战后不久制定的一条规定。
在规定没有解禁前,一代又一代的校长只有坚守的义务而没有破禁的义务。这在我们看来无法理解也难以做到的事情,日本人做得很漂亮。
再比如,最近东京都公布了遭遇6级以上地震有可能倒塌的危险建筑物清单。这次调查以2013年11月公布的耐震改修促进法为评判基准,以东京都范围内1981年5月前建造的852栋大楼为对象。
耐震诊断的结果是有251栋大楼危险。东京23区就有25栋建筑物存在倒塌风险。
令人震惊的是,新宿东口著名的纪伊国屋书店,涉谷美少女时尚中心109大楼,千代田区北丸公园里的科学技术馆以及日本大学医学部附属板桥医院,也被认定为危险建筑。
毫无疑问,这种不隐瞒真相的危机意识以及给与国民公开透明的知情权,也与我们的思维有异,也是我们学不来的。
新宿东口的纪伊国屋书店
涉谷美少女时尚中心109大楼
现在看来,这些做法与其说是现代民主政体的一个产物,还不如说是日本人灵性自觉的一个产物。
因为很显然,日本到了中古武人执政时代,就已经形成了至尊未必至强,至强未必至尊的那么一种游刃有余的灵性,这恰如胸中同时容纳两种东西而任其自由流转一般。
所以,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福泽谕吉说在吸取西洋文明方面,日本比中国容易。这个“容易”实际上就是日本的异质性在起作用。
而这个异质性的底部,涌动着的恰恰就是灵性。
一位叫高嶋理惠子的银座妈妈桑,因为年收过亿(日元)最近在日本成了“网红”。
她22岁初入银座成陪酒女,27岁创立自己的化妆品牌“高嶋”,28岁在银座拥有三家属于自己的“高嶋”酒吧。
高嶋理惠子
这位人生赢家的名言是:这个世界只有金钱和狗不会背叛自己。显然,年纪轻轻,却已经读透银座夜晚的资本论。
她不问价也不看价,因为在她的观念中,品质与价格总会成正比。所以,她私生活中常有一餐可花掉100万日元(约6万人民币)。
从OL华丽转身妈妈桑,当属现实版的《黑革手账》。她还亲自设定招考标准,要想成为她酒吧里的酒吧女,条件相当苛刻:
·TOEIC900分以上
·在读的东京大学学生,或东京大学,京都大学毕业生
·海外知名大学毕业生
·五年以上海外留学经验
·海外知名音乐大学毕业生
以上五条必选其一。
都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但日本的从艺者们似乎没有这种中国式的心高意远。但她们在她们的新鲜清纯的山水精气中,她们在她们的难以捉摸的幽暗物影中,铸打着她们的灵性,孕育着她们的风雅,编织着她们的神秘。
两年前,有妈妈桑打包票,只要身材性感,有“天然呆”的AKB48小嶋阳菜能下海坐台,绝对是酒吧世界的女王。而人气颇高的指原莉乃倒反不被看好,原因当然就在于灵性的闪失。
不错,北野武也灵性十足地说过,既没有开着车兜过风,更没有开车搭讪过女孩子,我不要这样死了。什么还没有做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
而英国BBC制作的《摄影艺术百年史》中,唯一被拍摄的亚洲摄影大师就是荒木经惟。
这位已过78岁,留着八字胡,怀抱猫咪的老顽童,依然在说一些“不正经”的话:
只要我按下快门,所有的女人都想脱掉衣服。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服装设计师山本耀司才说,当我第一次看到身着奥黛(越式旗袍)骑着单车的女孩,惊艳到张开大嘴只顾呆看。
于是,问题来了。因为我们也是旗袍文化的大国,但我们有过山本式的“张开大嘴”的惊艳吗?这种惊艳与什么有关呢?仅单纯的与“色”有关吗?这就需要我们转换思考的逻辑之链了。
在西方,先有人居住然后才有教堂。在日本,先有神社然后围绕神社形成社区。所以日本人非常讲究变化的地缘,非常在意不是一张脸的氏神。
因此,远藤周作的《沉默》小说,写日本人用流血抵制号称普遍主义的天主教,用流血捍卫日本人自己的相对主义——时势变迁,神也随之变脸。这导致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脑科学专家,日本幸福学第一人前野隆司在2015年出版《幸福的日本论》(角川文库)。他在书中说,日本人的短处,如暧昧地表白自己,如决断迟缓等,在后现代社会则成了长处。
他说日本人在体质上是个“三无主义者”:即无常,无我,无私。心中有三无,所以能接受任何新的来自外部的东西,而且还能自我分化。
对此,作者最后的结论是:世界如果“日本化”,那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就能共享日本型社会的幸福。
这个结论,可视为2005年出版《国家的品格》的藤原正彦结论的再延长。因为藤原教授的惊人之语也是“只有日本才能够拯救日益显现破绽的世界”。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说法。
“从明治维新至今,这场由日本发起的对中国的挑战,在150年后以日本完败告终,日本将迎来长达400年的衰退。”——说这话的是谁呢?
是有风向评论家之称的大前研一。他当属安倍政权体制外的学者,他2016年出版的畅销书《低欲望社会》,整本书就是对现政权的批判。当然,他是绝对享有在日本根本不存在的学术(政治)清算为其前提的。
“从明治维新以来的150年了,但今天的日本人对自己的国家的信任感仍旧是发达国家中最高的。这点令人诧异。为什么败给中国,是因为‘土鳖’们太爱国。”——说这话的是谁呢?
是锒铛入过狱的东大生,“活力门”前社长崛江贵文。日本在经济上败给中国,是因为日本人太爱国?看来,这位如今主要以出书为生计的崛江,不来点语不惊人也是难有销量的。
“完败”也好,“土鳖”也好,但我们只知道日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我们:
前几天刚去世的与宫崎骏其名的著名动画家高畑勋,日本方面反响倒一般,而我们这里则是很沉痛很伤心,又是微博又是公号,长文一篇接一篇,述说日本动画与80后90后成长的互动关系。
我们只知道4月1日京都高岛屋发售100个限量版64厘米高的lorina娃娃,我们的代购者雇用50人排队,用1200多万日元(约75万人民币)全部买断套利。
人形娃娃也能套利?这个“利”又从何而来?不就是日本元素生出的“利”?也就是说,代购者们用日本元素大赚其钱,这一方面固然是用行动给了日本最高奖赏,但同时也令我们长期生活在日本的华人蒙羞生辱。
Lorina娃娃
因为一个直觉的问题就是:我的国,你的元素呢?我们只知道2017年日本成了中国游客最想去的国家。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也就是说不是法国,不是德国,不是英国,甚至不是美国,而是日本成了国人旅游的首选。而一个国家能成为另一个国家的游客首选,一定是这个国家的综合因素在起作用。
日本人为此生出的得意可想而知;我们只知道日本电商的发展并没有冲垮实体店。
我们在惊奇于为什么的时候,得知高岛屋有一种“不要与我说话”的服务。进店门时在服务台要一枚叫“S.E.E Card”的徽章,戴在身上,店员就绝不会与你搭话,除非你主动询问。
哦,原来日本人在把玩至上的服务细节。
我们只知道几个月前江歌的妈妈发起签名运动,要求判处杀人凶手陈世峰死刑,但日本法庭并没有从重从快之说,更不为情绪所动,最终依法判处陈世峰20年有期徒刑。
日本人这种相对公正的司法理念基质,还是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国家是易居住的。所谓“易居”,其最大要素就是看居住国法律是否能最大限度地保障你的最基本权益。
我们只知道2018年胡润百富推出世界富豪前20排行榜,日本只以46名占11位,最有钱的就是软银总裁孙正义210亿美元。而中国以819名排名第一,美国以571名排名第二。46/819/571/。
这表明日本财富的均衡性以及贫富差,是世界上做得最好的国家之一。
实际上,我们更知道一点的是:
一个社会有三大底线(良心)行业,这就是教育,医疗,司法。
只要教育不掺假,未来就有希望;
只要医疗不堕落,人的生命就能获得最人道的救治;
只要司法公正,社会公平就不再是政治家的一个美丽许诺。
毫无疑问,日本就是在这三大行业中表现最为出色的国家之一。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异质性的国家叙事,原来是可以还原成以人为本的国民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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