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属于好闲逛的一路凡人,在酒肆、咖啡馆以及公众常来常往的其他场所,消磨了大部分光阴,因此有机会观察九流三教的人物,对于一个性好观照的人来说,比起审视艺术或自然的全部猎奇所得,倒是刺激得多的一项娱乐。不久前在一次溜达的时候,我偶然结识了五六位绅士,他们在谈什么政治上的事,你言我语,十分热闹;他们的看法相持不下,于是他们认为,最好由我断定是非,这样自然就把我卷进去,参与他们的谈话。
闲聊的话题五花八门,其中我们顺便谈到了欧洲几个民族的不同性格。一位绅士把帽檐儿向上一翘,俨然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情,仿佛他本人身上具有英国的全部民族优点,他振振有词地说:荷兰人是一群贪婪鬼;法国人是一班善于恭维的马屁精;德国人是醉醺醺的酒徒和兽性般的饕餮之徒;西班牙人是高傲自大而又暴戾的专横之徒;而论勇敢,慷慨,仁慈,以及所有其他的美德,英国人则为天下之冠。
这番议论颇有见识而且十分明断,于是举座称快,大家笑容满面──个个如此,除了鄙人,笔者力求保持严肃,把头依在手臂上,半晌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我在想什么心事,看上去没有留意谈话的主题;希望这样一来,可以避免自抒己见所势必引起的不快,那样便剥夺了这位绅士想象中的快乐。
但是我的这位虚假的爱国主义者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他并不甘心自己的见解竟无人反驳,非要人人表态以示认可;为此他冲着我来了,露出一脸难以形容的自信,问我是不是有不同的想法。我从不主动表明我的意见,尤其是在我有理由相信不会得到别人赞同的时候。因此,当我非说不可的时候,我历来奉行的准则是说出我真实的看法。于是我就告诉他,从我本人来说,我不会以如此盛气凌人的口吻冒昧说话,除非我己经周游过欧洲,十分仔细而又准确地在这几个民族采风问俗;或许一位比较公允的评判者就不会妄下断言;和英国人相比,荷兰人比较克勤克俭,法国人比较温和而重礼貌,德国人比较吃苦耐劳,西班牙人比较沉稳庄重;英国人呢,虽然无疑是勇敢慷慨的,同时也是鲁莽的,固执的,冲动的。顺境时容易趾高气扬,逆境时容易萎靡不振。
我一眼就能看出,没等我的回答说完,大家便开始用敌视的眼光来看待我,而我的话音刚落,那位爱国的绅士又不屑一顾地议论开了,说他极其惊讶的是,竟然有人心安理得地生活在一个自己并不热爱的国家,享受着政府的保护,而这些人在内心却根深蒂固地仇视政府。由于我这样正派地表明自己的看法,我便失去了我的同伴们的好感,他们可以借此对我的政治信条表示怀疑,一见这个情形,十分清楚,更和如此自以为是的人讲道理,那是白费口舌,于是我扔下我的酒钱,回到我的下榻处,思量着本质上荒唐可笑的民族偏见和先入之见。
在古人的所有名言中,能使笔者大为增光的,或者说能给读者带来极大乐趣的(只要是一个心地宽厚而慈善的人),莫过于那位哲人①的话,被人问及是哪一国人的时候,他答道,他是“世界公民”。能够道出同样名言的人,或者能够如此言行一致的人,在现代真是寥寥无几,难以发现!我们现在变成十足的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或是德国人,结果我们不再是世界公民了;变成某个特定地点的本地人,某个小团体的成员,结果我们不再认为自己是地球的普通居民,或者是包括全人类的大团体的成员了。
① 一说是指苏格拉底,一说是指第欧根尼。
是否这些偏见仅仅盛行于最卑贱者中间呢?或许他们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改正自己的偏见,例如通过读书、旅行或和外国人交谈;然而不幸的是,这些偏见甚至污染着我们绅士的心灵,而且影响着他们的行为;我指的是那么一些人,他们完全有资格接受绅士的称号,除了带有偏见,然而,在我看来,不带偏见理应视为一位绅士的典型标志。不论一个人出身多么高贵,地位多么显赫,财产多么富有,倘若他没有摆脱民族偏见和其他偏见,我就要不揣冒昧地告诉他,他有一颗卑下庸俗的心灵,他不配真正享有绅士的身份。实际上大家总是发现,那些人最容易自诩民族优点,他们自身没有什么优点可以依靠;确实,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更自然的了:粗壮的橡树上盘绕的细枝藤蔓,只是橡树缺乏足够的力量支撑它,再没有任何其他缘由了。
万一有人强词夺理为民族偏见辩护呢?他们会说这是爱国之情自然的和必然的增长,所以消除民族偏见的同时会伤害爱国之情。我的答复是,这是彻头彻尾的谬论和错觉。民族偏见说明爱国之情的增长,这个说法姑且承认;可是要说这是自然的和必然的增长,我则绝对否认。迷信和狂热也是宗教信仰的增长;可是谁头脑发热地断称这两种高尚信念的必然的增长呢?不妨这么说,迷信和狂热乃是宗教信仰这棵圣树上的杂柯蔓条,而非它的自然的本身的新枝,可以把它们修剪掉,而毫不伤及树干:绝对不会,或许在剪恶清莠之前,这棵好树是绝不可能枝繁叶茂茁壮生长的。
我热爱自己的国家,又不厌恶其他国家的本地人,这种可能性是否极大呢?在维护国家的法律和自由的时候,我表现得极其英勇无畏,显示出百折不挠的决心,又不把天下其余的人鄙视为胆小鬼和懦夫,这种可能性是否极大呢?这是绝对肯定的;否则的话──可是我何必揣测绝对不可能的事呢?否则的话,我应该承认,我宁可选择那位古代哲人的资格,即世界公民,而不要英国人,法国人,欧洲人,或是任何其他的称号。
注:本文译者:杨自伍,选自《英国经典散文》,杨自伍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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