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杰
伊利亚•爱伦堡
“这个时代不需要爱,而需要生铁……”作为时代的幸存者,爱伦堡把自己的幸存看作是“命运的赏赐”。作为新闻记者和作家,他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革命和内战、西班牙内战、斯大林的暴政、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冷战格局形成等重大历史事件。同代人多已烟消云散,在1960年代写作回忆录《人•岁月•生活》的时候,爱伦堡几乎是硕果仅存的、曾经在巴黎见过列宁的“老革命”。这是一个痛苦的世纪,爱伦堡坦诚地说,自己并不比别人勇敢,也并不比别人聪明。既然命运让自己逃过了一次次劫难,那么自己就有责任把过去的一切都写下来,因为对于一个依然深陷在苦难中的民族来说,“活着”的同时还必须“记住”。 《人•岁月•生活》的出版,是斯大林去世之后苏联社会“解冻”的标志之一。当时,多少苏联人把这本书当作“透气孔”和“萤火虫”啊。1970年代,这本书翻译到了中国,在“文革”的背景下,它属于“内部发行”的书籍,却成为那一代青年如饥似渴阅读的“启蒙读本”。而在苏联帝国崩溃之后十多年的今天,重读这部140万字的巨著,我们不仅重温了那段冰冻的历史,而且还从中发现一颗又一颗被苦难折磨、却又不屈服于苦难的心灵。爱伦堡在写那些悲惨死去的大师和朋友的时候、在追忆与他们亲密交往和激烈辩论的时候,一定是一会儿发出会心的微笑,一会儿又流下怜悯的泪水。俄国乃至欧洲几乎所有最优秀的作家、诗人、画家、音乐家、哲学家和新闻记者,都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爱伦堡的笔下。“人们早先是发现大陆、岛屿,不久大概就要开始发现行星,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无论在过去或是在未来的一切时代,最重要的则是发现人的心灵。”是的,“发现人的心灵”,多么简单,又是多么艰难啊!
在爱伦堡的笔下,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身材矮小,体质虚弱,长着一撮毛的头总是向后仰着”。曼德尔施塔姆并不漂亮,却有一种特殊的高贵的气质,爱伦堡用了“公鸡”这样一个比喻——“他喜爱雅典卫城墙边那只以歌声打破静夜的公鸡的形象,而他自己在用男低音唱自己庄严的颂歌时,也像一只年轻的公鸡。”然而,这只“公鸡”还没有叫出黎明的讯息,就被黑暗卡住了喉咙。革命和战争有自己铁血的规则,而绝对不会在意诗人的感受如何。因此,无论是“白军”还是“红军”,都不喜欢这个疯疯癫癫的诗人。1919年,曼德尔施塔姆被白军抓获,被当作重要的间谍来审问。在审问的时候,他居然打断侦察员的话:“您最好是说,您放不放无辜的人?……”在动辄枪决犯人的反间谍机关中说这种话是荒唐的,而充满孩子气的诗人却宣称:“我生来就不是蹲监狱的。”命运偏偏与他作对,监狱的影子始终笼罩在他的头上。1938年,这位“生来就不是蹲监狱的”诗人,死在离故乡一万公里的西伯利亚。他躺在篝火旁边读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对此,爱伦堡动情地写道:“这个怕喝一杯未开的水的人,身上却有真正的勇气,这股勇气陪伴了他一生,直到篝火旁的十四行诗。”
奥斯普·曼德尔施塔
爱伦堡还写到了几位选择自杀的诗人和作家: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茨维塔耶娃、法捷耶夫……的确,对于每一个还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来说,“活着,还是死去”是一个时刻煎熬着心灵的问题。一生歌颂革命的马雅可夫斯基,曾经说自己有一张“象皮”,爱伦堡却认为“他连普通的人皮也没有”,爱伦堡的评语更接近真实。在马雅可夫斯基死后,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写道:“作为一个人而活,作为一个诗人而死……”其实,这也是茨维塔耶娃对自己命运的真切预见。有人说,茨维塔耶娃是一个天生孤独的人,爱伦堡不同意这种说法:“她从来没有逃避生活的意思,恰巧相反,她愿意同人们一起生活:孤独对于她而言不是纲领,而是该诅咒的东西。”
茨维塔耶娃充分地估计到了在一个寒冷而残酷的世界上坚持爱情和美的困难,“在这个最忠于基督教的圈子里,诗人都是犹太人”,但她一直都没有放弃自己“注定负有的特殊使命”。“注定负有特殊的使命”一词可能会使人莫名其妙,但茨维塔耶娃认为“犹太人区”并不是一种傲慢的孤立,而是命运的安排:“古往今来的诗人哪一个不是黑人?”她的丈夫死去了,儿子也死在战场上,而她死后唯一的安慰是:她那五岁时就会背诵她诗句的女儿最终将母亲的诗歌整理出版。
玛•伊•茨维塔耶娃 作为幸存者,也许要比那些死去的人们更加痛苦,正如契诃夫所说的那样:“你看着人们作假,听着人们说假话,人们却因为你容忍他们的虚伪而骂你傻瓜。你忍受侮辱和委屈,不敢公开说你跟正直和自由的人站在一边,你自己也作假,还微微地笑……”爱伦堡曾经沉默过,但他又表示:“我平生从来不认为沉默是一种美德”、“沉默对于我不是膜拜,而是可诅咒的东西,在一本记述已经历过的生活的书中我不能避而不谈。”他通过描述苏联最优秀的知识分子们的悲惨命运,从一个特别的角度解释了斯大林体制的罪恶与残暴——当然其中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命运。爱伦堡说出了许多一般人所不知道的斯大林时代的真相,却不敢否定整个专制体制,而采取了一种妥协的态度——他毕竟不是一个斗士。
1949年2月,所有的报刊突然停止发表爱伦堡的作品,他的名字也被从评论家的文章中删去。在苏联,这预示着什么样的结局,大家都心知肚明。爱伦堡每夜都等候着门铃声。电话也不响了,只有十分亲近的朋友探寻他的健康状况,熟人们小心翼翼地用自动电话机打来电话,想知道他是否已经被抓走,当他回答一句“是我”的时候,他们就把电话放下了。11年以前,在1938年大清洗高潮中,爱伦堡曾经惊恐不安地倾听电梯的声音: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个装着两套换洗衣服的小皮箱。但这一次,他没有想衣服,只是无所谓地等待着结局的到来。他已经厌倦了恐惧——令人厌倦的恐怖才是最大的恐怖。
有一次,深夜两点,门铃响了。妻子柳芭前去开门,爱伦堡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了看她。他们心照不宣:这也许是爱人间最后的一次凝视了。不料,来的是西蒙诺夫的司机——原来老朋友西蒙诺夫想来看他。 这种生活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于是,爱伦堡冒险直接给斯大林去信。第二天,马林科夫亲自打来电话。此后,爱伦堡家中的电话机马上又响个不停,各报的编辑部都对他说:“发生了误会。”那一次,爱伦堡已经站在灭顶之灾的边缘。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斯大林导演了这场猫捉老鼠的闹剧。也许斯大林仅仅是想恐吓爱伦堡一下,也许他觉得留下爱伦堡还可以向西方显示苏联的“创作自由”。
“我憎恶漠不关心、窗上的帷幔、使人隔绝的残忍和残酷”,在我看来,这正是爱伦堡写下这部宏大回忆录的内在动力。同时,作家自己也宣称:“我既不会忘记如何去爱,也不曾忘记如何希望,今后大概也不会忘记。”在回忆录的最后一章,爱伦堡向当时还是文坛新人的索尔仁尼琴表达了真诚的敬意,他看到了一个将比自己更了不起的大师的雏形——果然,一部更伟大的时代的纪录将在索尔仁尼琴手上诞生,那就是《古拉格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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