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说中的生活
文:倪志娟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个题目可能带来的歧义:究竟我要说的是回到“小说式的生活”中呢,还是要回到靠阅读小说度时的生活方式中呢?我本来的意思无疑是后者,但是当我想更进一步地作此明确界定的时候,我发现,区分这两种意义其实毫无必要。因为生活本身,总是难以划界的。
“小说式的生活”,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长久以来,我就坚信一个概念:小说空间是一个虚幻的空间,是不足为信不足为凭的,而现实生活排斥幻想和美梦,它需要调动起我们每一根健全的理性去全力以赴。当我以此真实的信念一路走来,走到中年,我再说,回到小说中的生活,岂不是一种自我否定之言?
但我又确实开始沉迷在小说中。
在春节回到父母家之后,和以往的每一个春节一样,我倏忽间离开自己经年拥有的一切:我的工作,我的住房,我的生物节律,我平时所说的普通话,我的饮食,我的电脑和我的书。但是我倏忽间所进入的新空间,对我来说既不是陌生的也不是格格不入的:我父母的房子,我的乡音,我儿时就熟知的亲戚,我永远吃不腻烦的糊汤米粉,甚至父母专为我准备、已经盖了十几年的被子,都像一件穿了多年的外套,妥帖得很。这种空间的转换无比奇特,即使最初有不适,也是轻微的,因为在我父母的房子里,我很快可以跟上节拍,成为其中的一分子。我根本不需要强迫自己接受这种节律,我只是像一个旅游观光客那样浮光掠影,悠然地投身其中,很快就可抽身离去。因此,我和我的新空间相安无事。
可是,有一种东西,即使在我从原有的空间进入这个新空间时也不会消失,而且它的形象一年比一年更清晰,那就是我对生活本身的疏离感。在我高空跳伞一般进入父母的房子及其生活节律时,我摆脱了原有的一切,却依然带着我的疏离感。它在我体内蓬勃生长。
在我父母的房子里,在春节,在千篇一律的吃喝睡觉、打麻将、看电视、闲聊等活动中,我偶尔翻看小说,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和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这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相比于前面那些活动,我在阅读中反而可以寻找到一种真实感,于是,第三个空间产生了,它开始绵延,并且覆盖了原有的两个空间,我进入一个阔大无边的世界,在这种不确定的世界里,我得到安宁。
寻找这中间的病态或心理根源是愚昧的,这与病症无关,我只肯承认我的倦怠,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或不一样的人都拥有倦怠,他们用各种办法努力摆脱这种倦怠,他们因为呆在倦怠之中而以为自己的摆脱了倦怠。而我,开始盯着上方一片虚浮的云,假装看到了希望。
在情人节那天,我遇上过一场小小的交通事故。在去看望了病危的姑妈回家的路上,我和父亲坐着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父亲说着一些古旧的话,关于他的求学,关于姑妈对他母亲一般的爱,关于姑妈的癌症,关于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在飞驰的汽车中,这些话好像有了速度,变得轻盈,尽管其内容苦涩。而那又是一个雨天,雾气蒙蒙,隐藏了世界的轮廓,高速公路边的防护栏异常鲜明,像一条有速度的蓝色直线伸向虚无的远方。然后,汽车的引擎盖忽然之间翻卷过来,挡住了玻璃和我们的视线,父亲和我,还有司机,都沉默了。我们失去了视线,汽车仿佛正在飞驶入真正的黑暗。直到司机冷静地将汽车慢慢减速,停在路边,修好了引擎盖。余下的路程很顺利,但是我总是回不过神来,我一直停留在那一刻,那种视线消失而速度仍在继续的时刻。读小说的感受,就是那种感受:汽车飞速驶入了黑暗之中,真正的黑暗,没有万物,只剩下速度。
那么,请你再告诉我,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吧。当我们经常带着全部的身心撞入盲目之中时,小说带给我们速度,或者说,生活中的物质都随着速度的到来而消失,而小说中的物质,却随着速度开始延伸。这个过程同样不会留下一些什么。那么多孤独的人影摇晃而来,又摇晃而走,那么多的训诫,那么多的思绪,因为太多而变得无用。
对于日日贴近我们的真实生活,不会有新鲜可言,在行走尘世三十多年之后,我听到的每一件事、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已似曾相识。而对于小说这个虚构的空间,则不会有真正的熟悉可言,因为在其中没有面孔、没有事物曾真正停留,可以留下的是它在我们内心制造的幻影。我看着这些幻影,可以假装看见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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