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和普世价值
文:林炎平(蒙特利尔)
“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看吧!千山万壑,铁壁铜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正好是抗日战争结束66年后的八月。冼星海谱曲的这首歌告诉我们,那个时候的国人中就有向往自由的。
鬼子被赶跑了,但是太行山并没有自由,甚至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文革末期,我苟延残喘在太行山深处的一个山村里,梦寐以求的就是尽快逃离——那赤贫和艰辛的生活,只有用猪狗和牛马才可以形容。逃离的目的,那一定首先是为了吃上饱饭——“民以食为天”么;也是为了脱离牛马般的轭索——这该是为了“自由”吧?但是到底“自由”在国人心目中占有多少分量,这很可疑。这也正是这首《太行山颂》的不同凡响之处。
这个村子和我唯一的关系是我在那里的四年下乡经历。幸运的是,由于“万寿无疆”死得及时使得这山村没有成为我人生的终点,而只是一个驿站。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驿站,它让我体验了饥寒交迫,让我理解了绝处逢生。于是,此后的岁月,我被太行山魂牵梦绕,以至数次回访。几周前,我再次故地重游,和十几个当年的兄弟姐妹们再次登上这个小村子。
我住过的院子早已物是人非,甚至物人皆非。那里曾经住过四个光棍,树大爷(大名孟庆图)、他的两个侄儿(小名猴艾子和他哥)、我。我那时还小,应该还算不上光棍。光阴荏苒,树大爷去世已多年,猴艾子的哥哥也病死了,猴艾子自己到了平川一个村子谋生。我找到了他,他也欣然和我们同行。我带了县城里买的花和酒,为曾经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予了我同情的树大爷扫墓。78岁的猴艾子也和我同行。从村子到树大爷的墓还有几公里的陡峭崎岖山路。树大爷的墓碑是我数年前立的,他没有后人,我就当仁不让了。
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是日军和抗日武装拉锯之处。村里有的参加了国民党武装,有的参加了共产党武装。后来国共交恶,共产党胜出,村里有人官至县委书记和副市长。猴艾子的大哥当了湖南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他的叔伯兄弟官至广州市副市长。村里还有别人,也由于参加革命而在外做官。不过也有半路打道回府的,那位副市长的弟弟在头一次上战场就被手榴弹炸到屁股上,回乡成了三等甲级残废军人。我在那里的第二年他旧伤复发,县里同意他去他大哥所在的广州看病,由我随同,但只走到了太原,便由于省民政厅不给路费和医药费而作罢。一个不足400人的山村,能出这些人物,堪称传奇了。
当年是由于树大爷的邀请,我才在寒冷的冬天从没有炉子取暖的冰冷小屋搬到了他有热炕的房间。雪里送炭,不过如此。我一住就将近两年。这其间,树大爷堪称我的社会学老师,因为他教诲了我。诸如“你们娃娃凄惶啊?什么好东西都没有吃过,连见都没有见过。”晚上我们在炕上聊天总是从食物开始,以在饥肠咕噜中睡着结束。“最好的日子是日本人来以前。”这令人震惊的话语和更令人恐惧的事实让我开始明白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说教其实都是谎言。
猴艾子很幽默,他对那个社会的嘲讽令人忍俊不住。“共产党是用穷人的命和富人的钱打的天下。”这连教授都未必总结得出来。有一天傍晚我在门口看着黑压压的大山发呆,他过来开导我:“过几年,你一定会离开这里的。你不用担心。只是,以后你晚上一觉醒来想到我们这个地方,还会打一个寒颤。”这些话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由于改革开放,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不少是在外资开办的企业里。正是这个原因,村子里的日子比原来好多了。但由于没有了年轻人,村子破败了。留下的老弱病残,死守着这连吃水都困难的穷乡僻壤。数年前,我捐建了一个自来水系统,把洁净的泉水接到家家户户。终于,他们不必去山沟挑水了。
但是,这么多年,那些曾经从这里发迹的“公仆”们何在?我从来没有问过猴艾子,为什么他的长兄不为他们和村子做一点事情?也许一个县长没有很大的资源,但是回来看看还是可以的。那个广州市副市长早年衣锦还乡过一次,但是没有给村子留下什么。距离这个村子数十公里就是曾经的八路军总部。这里的人民用艰难劳作甚至生命养活了后来的“公仆”,但是他们进城后还记得这些无法离开这穷乡僻壤的“主人”吗?
今天,我们每天都为雨后春笋般的贪官污吏和他们敛财的数目而瞠目结舌,却没有看到这些当年的赤贫和今天名义上的“主人”有什么尊严。山沟里唯一的小学和初中被撤掉了,山里的孩子彻底失学。政府的巨额税收就不能用一点点给山里的孩子?猴艾子现在可以拿到孤寡老人赡养费每月100元,比没有好,但是他一生所奉献的只配这个?我留给了他数千元,这也许可以让他活得更有尊严一些。
我并不为我所做的感到光荣。那自来水,本来是一个正常的国家应该为公民做的事情;那老人的养老金,应该是一个劳作了一辈子的老人应该从国家理所应当得到的。达官贵人不肯做的事情,我做了。我只是觉得我比那些“公仆”理解普世价值。这必定得益于我在加拿大受到的教育——自由平等博爱。唯有这些普世价值,才是使人间进步的道理。
“自由平等博爱”对很多国人来说也许太深奥了,他们无视,甚至鄙视这些价值,他们关心的只是“民以食为天”,甚至振振有词地声称“中国就不该遵循普世价值”。但是,回顾历史放眼世界,那些“以食为天”的民族都充满了饥馑和不公,唯有以“自由平等博爱”为价值的民族才创造和建设了丰衣足食和公平博爱的社会。
为了食物而奋斗,那是猪的理想;为了自由而奋斗,才是人的理想。华夏坏就坏在了太多国人的全部目的就是“吃喝拉撒”,这无疑是猪的想往。即便加上“衣食住行”,也只能是“衣冠禽兽”和“行尸走肉”。他们的最高理想必定是最终爬到别人头上“吃喝拉撒”。
我们为什么而奋斗?是为了猪的权利,还是人的权利?这直接决定了一个社会的形态。“为一部分人打江山”永远错误,而“为所有的人争自由”才是真谛,因为,前者只会导致统治者的轮换,而后者才会走向一个公平的社会。
“我们在太行山上……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自由之神曾经在太行山上歌唱过吗?显然冼星海们确信如此。
我每次回到太行山都看到了自由之神,我每次想到太行山,除了猴艾子断言的寒颤之外,也听到了自由之神的歌唱,因为,我坚信康德的名言——“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准则”。如果太行山都曾经为自由奋斗,那么自由还不够普适吗?这就是普世价值!还需要别的来说明其普适性吗?
农居一隅
笔者捐建的自来水通道家家户户,免去了老乡去山沟挑水之苦。
破败的戏台
山村远眺
笔者曾经住过数年的树大爷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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