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纪念
——写在芭蕾舞剧《春之祭》问世一百周年
文:枫子(蒙特利尔)
毕加索所绘的斯特拉文斯基肖像
每年三、四月间,蒙城的古典音乐电台(FM99.5 Radio-Classique Montréal)总会频繁地播放应季乐曲:维瓦尔第(Antonio Vivaldi)的《四季:春》;而蒙城的戏院则偏爱上演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的《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他们就像音乐界的迎春花,适时地告诉我们:春来了。
说起来,爱上严肃的《春之祭》其实还源于时尚。本来是想八卦一下我喜爱的时装设计师Coco Chanel的情事,于是找来这部影片看。在电影《香奈儿秘密情史》Coco Chanel & Igor Stravinsky中,一开场就是Chanel去看斯特拉文斯基作曲的现代芭蕾舞剧《春之祭》的演出。那是在一九一三年,这部剧在巴黎香榭里舍大街的巴黎剧院首演。观众入场之际,指挥还免不了担心,不停地嘱咐乐队:
“这是特殊的音乐,忘记旋律,只有节奏。”
“忘记柴可夫斯基、瓦格纳、施特劳斯。忘记所有听过的音乐,一切跟着指挥棒走。”
编舞也不放心:“你们要把生命融进去。”
台下的观众并不知道今天要等待他们的是怎样一出震撼的剧目,他们是冲着见解独到的俄罗斯的音乐和芭蕾舞的名声来的,之前由斯特拉文斯基作曲的芭蕾舞剧《火鸟》给他们印象不错。
音乐响起,巴松管的独奏带出孤独诡诞的气氛,观众在期待;然后,是其他乐器的加入,越来越多,节奏越来越快,情绪愈加紧张,台上的舞者不是以人们熟知的传统的芭蕾脚位和手位在表演,而是以一种大家从未见过的、“极其难看”的双脚内扣、笨拙向下的反芭蕾动作在演绎。这完全出乎“芭蕾之都”那些高雅的、有教养的观众意料之外,剧院里开始出现骚乱:“这完全没有调,简直乱弹一气。”开始有人离场:“我真是受不了了,音乐是高雅艺术,怎么能这样呢?完全不符合古典主义,简直是亵渎艺术”。后来,当整个乐队倾巢而出,所有舞者在台上做艰难挣扎状,这不和谐的节奏愈加激烈愈加递进,整个剧场里是满天满地的噪音轰鸣,鼓声隆隆,粗砺刺耳,紧张焦躁,仿佛决意要破坏气氛,直到把观众逼到绝路:
“下流、混蛋、垃圾、恶心,下去吧,疯子!下去吧,愚蠢的野蛮人!”观众席里嘘声一片,谩骂声,椅凳碰撞声,人们互相推搡喊叫声,剧场里乱成一团,引得警察匆匆赶来维持秩序。
那夜,巴黎的观众们在激动着,吼叫着,他们被这全新的、怪诞的艺术形式给彻底激怒了,几乎每个人都在疯狂,只有Coco Chanel除外。这个血液里流淌着叛逆基因的女子,坐在乱哄哄的观众席上,独自微笑。
在这部片长一百一十分钟的影片里,《春之祭》演出的这个环节就占了整整二十分钟的时间。正是这部全新形式的剧目成就了一份机缘,令Chanel喜欢上了才华横溢的斯特拉文斯基,并决心赞助这个流亡的俄罗斯音乐家,让他一家人住在她巴黎市郊的一幢别墅里专心作曲。后来,她更是秘密给《春之祭》赞助了全年演出的费用。他们的一段情事,就是在那个时候展开的。
《春之祭》剧照,1913年版本
《春之祭》的问世之所以造成这样的骚乱,是因其在那个时代开创了多个前卫性的“新观念”,而这正是我偏爱它的理由:音乐上,斯特拉文斯基使用的极具冲突性的调性、含混不清的韵律、有违常规的节奏、大量使用不协和和声而形成的尖刻刺耳的听觉效果、突兀生硬的配器等等皆为全新的实验,这与人们习惯的和谐流畅的古典音乐形式彻底背道而驰;编舞上,演员的手和腿不再向上伸展,而是向下、向内弯曲,舞者的动作不再是传统芭蕾的线条美感,而是反映内心剧烈的矛盾和挣扎。音乐调性不规则,舞蹈丑陋且尖锐,这样叛逆性的革新,当年人们看不懂,即便现在也依然有很多人不能欣赏。
然而,一部作品不美、大众不喜欢就不是好作品吗?
《春之祭》诞生一个世纪以来,音乐界一直不吝对它的肯定:技术层面上,因其在指挥技巧上的高难度和复杂性,它已经成为指挥家们的必修课,是音乐会上最常上演的曲目之一;哲学层面上,其体现了一种全新的创作境界:在无序中有序,模糊中清晰,尖锐中有和谐,怪诞中有合理。难怪英国古典音乐杂志Classical CD Magazine曾将其评选为对西方音乐历史影响最大的五十部作品之首。看来,通俗与否并不是衡量艺术作品质量的标准,只有作品的品质才能说明一切。
斯特拉文斯基被誉为音乐界的毕加索。他当年的处境,与创立了立体派绘画的毕加索,及很多很多现代艺术家一样,因其思想太前卫,眼界太前瞻,并不能被普罗大众所理解。甚至在今时今日,现代艺术对很多人来说仍旧是粗俗、浅薄、离经叛道的代名词。在这些人心里,只有优雅美丽的古典艺术才算是真正的艺术。
同样的艺术作品,为什么在人们的心中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差呢?
古典艺术的拥趸主要从审美的角度对艺术作品加以判断:美好,浪漫,典雅,精致,崇高,庄重,理性,技巧……,是他们的诉求。在他们的眼中,好的音乐就应旋律优美,好的舞蹈就当动作和谐,好的绘画应典雅精致,好的雕塑当比例完美。音乐当听《命运交响曲》,舞蹈当看《天鹅湖》,绘画当欣赏达•芬奇,雕塑当首推米开朗基罗。
他们也有一套鉴赏这些作品的程式规范:站在伟大的作品前,必当心潮澎湃,感慨万千,精神为之顿悟,灵魂得以升华,如果不能够从作品中发掘出伟大的思想内涵和光辉的象征意义,那么就是自己太无知太浅薄,绝不可以原谅。
这样的审美观在人类历史上已经沿袭了千秋万代,从来都是权威的、不可置疑的评判艺术作品的最高标准。然而,一九一七年,在美国纽约,偏偏就有一个三十岁的男子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想打破这种“艺术对美学的依赖”,他在市场买了一个瓷质的小便池,署上“R.MUTT”的名字,把它送交独立艺术家举办的展览。这个小便池,就是如今声名昭著的《泉》。他说:“我拿起小便池向艺术界迎面抛去,是向他们进行挑战。”他挑战的是艺术家在创作时,人为地将材料升华成一种幻觉,将创作过程视为一段精神上的历练这一理念。他认为艺术品可以是任何的现成物,不一定非得经过加工提炼。杜尚对现代艺术的贡献之一就是提出了“以指定性的艺术取代需要鉴赏力的艺术”这一观念。
更有甚者,在二十世纪中期,还有艺术家发出了“撤销美的申明”的文件,宣称艺术不再具有任何审美的性质和内容。《纽约时报》首席艺评家迈克尔•基默尔曼(Michael Kimmelman)曾说:“美和鉴赏力是属于中产阶级的平庸乏味的概念,它们过于强调肤浅的享乐。好的鉴赏力着眼于让人愉快,而真正的艺术不是仅仅为了满足感官享受,它有更高一层的理性上的诉求。”
现代艺术家的这些观念并非如某些人认为的,是因超越不了伟大的古典艺术之后的无中生有、标新立异,实际上在十九世纪早期,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就曾表述过类似的理念:“艺术真正深刻的方面仍不是单凭鉴赏力就能觉察的,因为要觉察这种深刻的方面所需要的不仅是感觉和抽象思考,而是完整的理性和坚实活泼的心灵,而鉴赏力只涉及外在的浮面,各种情感也只在这种外在的浮面上活动……所谓好的鉴赏力一碰到艺术的较深刻的效果就张皇失措。”
如果以“美”来评判艺术作品的好坏,那么就要先给“美”下一个定义。众所理解的“美”,就是和谐与美感,是尺寸比例恰当适宜的完美形象。但现代艺术家就会质疑:如果美仅仅意味着遵循某种数学公式,美就会变得平淡无奇,而“美”的定义却恰恰是“不同寻常、卓越超俗”。“美”依靠的是个性表现。
话又说回来,美的定义对不同人、不同时代也可能是相异的。在西方的历史中,山峦原是被称为“地球的肉赘”,完全不具美感,现在我们对山体呈现的自然美的态度是受到文学和神学的影响,是通过后天训练学来的。再比如当初被讥讽为如用颜料罐泼洒出来的野兽派,“连糊墙纸都不如”的印象派等绘画,如今却是漫天遍地地装饰在公司机构、寻常人家的墙壁上,带给人们无限的美的享受。
现代艺术家对美的阐述正好与古典艺术相悖,认为美源于事物的特殊性,而非一般性。他们不满足古典艺术太过强调形式美和格律性而不顾其越来越单调空洞的内容。他们认为美应该和艺术作品的内涵不可分割,它仰赖于推理和分析,批评和争议。能够一目了然,凭直觉来辨认的作品,未免流于肤浅。那个称为《泉》的小便池,实际上是一件超越形式的艺术品,它摧毁了艺术品需经过提炼及对美的依赖的概念,强调的是一种新的概念:即把艺术的焦点从实体作品转移到思想的诠释。
现代艺术发展百年来,至今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心存误解,认为现代艺术作品浮躁张扬,粗制滥造,是随心所欲胡编乱造的结果。的确,在鱼龙混杂的艺术市场,确是有很多作品质量低下鄙俗伪劣。然而,细数历史上那些卓越的现代艺术大师们,却哪一个不是有着深厚的古典艺术的训练和修养:梵高那如火如荼的向日葵、神秘漩涡的夜星空,源自他雄厚的素描和写实绘画训练的基础;毕加索立体主义那支离破碎生硬变型的画风,实则变异于他早年学院派的正规训练及对提香、鲁本斯等艺术前辈作品的大量临摹;而超现实主义的天才疯子达利更是有着古典主义、现实主义训练的坚实根基。这些创建了现代绘画各种流派的大师们,其早期作品都是传统的古典的,只是后来在创作过程中加入了自己的思考和想法,大胆创新,摸索发展出新的艺术形式。所以说要想真正地了解现代艺术,就要多看大师们的作品,不要让芜草稂莠污了你的眼睛,影响了你的判断力。
斯特拉文斯基也是在艺术上不断创新的典范,他在古典与现代之间相互借鉴不停转换。欣赏《春之祭》如同欣赏其他伟大的现代艺术作品一样,我们应不拘于其外在的形式是否悦目直观,其结构格律是否按部就班,重点是要理解作品本身带来的思想内涵,其所体现的时代精神,以及作者要表达的主观意志,唯有这样做,才能放下成见,与艺术家坦诚交流,从而产生喜悦与共鸣。
想百年前的一九一三年,在一派古典音乐氛围中,横空出世了斯特拉文斯基的现代主义音乐;在观众只懂得世界上只有一种芭蕾舞叫作古典芭蕾时,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i)(《春之祭》的编舞)开创了现代芭蕾的先河。走在时代前端、创造先锋艺术的人值得敬佩,而能够理解、支持赞助现代艺术的普通人也一样高尚伟大,如Coco Chanel。今年适逢《春之祭》问世一百周年,蒙城有很多相关的纪念活动。笔者也专此作文一篇,作为春天里的纪念。
巴黎蓬皮杜中心的“斯特拉文斯基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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