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当歌
文:怀素(蒙特利尔)
吴丽当时是走头无路。她是通过萧明办商务旅游来蒙特里尔的,时间是半年。本来想在这半年时间里,在加拿大有个归宿,却迟迟没有机会。这段时间,她在西人律师家当过保姆,也在中国餐馆打过工,品尝到了海外生活背井离乡的艰辛,但她却不想回去。既使在加拿大碰得头破血流,她还是相信泰山脚下那个算命人说的话,她将来是要发达的,有数不清的钱。
她在镜子里端详自己,三十二岁的女人,就像还未开败的花朵,脸上还有娇嫩的颜色,容长脸儿,细眉薄唇,柳肩细腰。吴丽有点骄傲,同时也有点自怜,然后就对自己说,怎么办呢,要么在这里黑下来?但黑人的日子实在太难了。且不说联邦局那些清查人员,让他们找到就是递解出境,就是不被找到,哪个地方敢长期雇佣她给她薪酬?生活就是大问题了。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电话响了。电话是萧明打来的。吴丽后来每次想起来,都会对萧明说,你真是我命里的救星。同时也觉得冥冥中是老天把洪先生送给她。
见面是在萧明家,吴丽身材修长,玉树临风;洪先生五段身材,矮小中透着干练。吴丽弯眉细眼,淡扫蛾眉;洪先生稳重沉默,用词谨慎。只是洪先生那年六十五岁,比吴丽整整大了三十多岁。
相亲只有十几分钟,吴丽没说什么,有点如坐针毡。三十二岁的女人,对心中的对象是有一个取向的,即使不能说是哪个具体的人,也明白自己喜欢的是哪一类的人。
洪先生的外表尤其是年龄,不在吴丽的取向之内。
相亲结束时洪先生说你住哪里,我带你一程吧。
吴丽出了这个门,是要进餐馆打工的,但她不想让洪先生知道,就客气地说不用不用,我在这里坐一会,好久没见萧明了,怪想的。
萧明是个机灵人,立即应对说,是地啊是啊,我们情如姐妹的。然后站起来,一直把洪先生送到门外,妩媚一笑,低低的声音说,有私房话要说。
洪先生一走,萧明就说,好大一条鱼。你不想钓?
原来洪先生是台湾人。在蒙特里尔的一所医院做外科医生。他的第一位夫人,因为不满加拿大生活的无亲无故,寂寞之中就在加台两地穿梭,后来更多的时间,定居在台湾。闺阁寂寞之际,想起重操昔日因结婚生子放下的钢琴,就与钢琴老师发生了恋情。
吴丽听了,沉默不语。
萧明说你可想好了,外科医生的收入,你不是不知道,这样的机会不是总有的。再说,你现在不是也急于有个归宿?
吴丽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有两棵树。那时正是樱花盛开时节。同样的树,临街的那株正开的盛,靠窗的这一株却已经落红满地了,正是雨后,花红在风中慢慢飘零。
萧明笑嘻嘻的,说昨天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的挺有意思。说一个成功的女人,一生需要三个男人,初恋时需要年龄相当的白马王子,中年需要一个呵护备至的年长男人,老年时需要一个年富力强的旅伴。唉,她叹了口气,斜着眼睛瞟了一下向窗外张望的吴丽,说,我是没这个福气了。
吴丽明白萧明的话外音。其实既使没有萧明的暗示,她也不会放手。她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在萧明的安排下,他们有了第二次约会。
洪先生出现时,吴丽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头一天还轻装上阵的男人,如今一身黑色笔挺的西装,妥贴得一看就是给他量身订做的。不多的头发梳理整齐,一幅教养良好的派头。面对这样的晚餐对象,吴丽有些自惭形愧。
因为来的匆忙,她只有一点时间,在餐馆的洗手间换了一套国内带来的水绿色旗袍,而且千万别仔细看,虽然她很小心,在背后还是有些皱摺。
洪先生看到她,紧走几步迎上来,十分绅士的说,真高兴见到你,你看起来很漂亮。吴丽却突然感到自己矮小起来,而矮矮的洪先生,这时在她的眼里却高不可及,脸上不知不觉就现出小女人的情态。连忙说,不好意思,有点晚了。
洪先生说,不晚不晚,正等你来点菜。说着,就走过去,给吴丽拉开了椅子。
腥红的拖地窗帘,高大耀眼的吊灯,气宇轩昂衣着整齐的黑白持者,都给了从未进入这种环境的吴丽一种压抑感。莫名的自卑突然涌上心头,一丝轻微的颤栗让她在行走中格外注意自己的动作,轻一点,再轻一点,她对自己说。她不能肯定洪先生的身价,但既使洪先生的身价没有那么高,她想她也会接受——用已经不再青春的青春为代价,在加拿大嫁个有钱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笔好买卖。
洪先生请她吃法国大餐。开胃菜过后,洪先生点了海鲜,问她点什么时,因为怕出错,也有拉近距离的意思,她跟了洪先生的菜单。后来洪先生说你吃过蜗牛吗?吴丽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没有。洪先生就来了兴趣,说那可是法国特色,就叫了侍者,又添了一道。
蜗牛上来时,盛在一个小小的瓷碗里,瓷碗里平均放着三只小蜗牛。蜗牛下面还有一些像蛋羹一样的东西,吴丽拿起刀叉就去分割——没想到硬碰硬,那看上去像蛋羹一样的东西是瓷碗的一部分。这是一个特为烹调蜗牛制作的小瓷碗,小蜗牛就卧在里面。只因上面满是调料,显得像蛋羹一样了。
吴丽当时很尴尬,但她笑一笑,用纸巾掩住了口,也掩住了表情。
洪先生倒没介意,慢声细语的聊起这几十年在海外的感觉,他说有时就想起余光中的诗,还会想起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他说他是一个特别喜欢唐诗的人。
吴丽就仰慕地望着洪先生,有点不知怎样接下句。说句心里话,吴丽很少读诗。
洪先生却停住口,好像等着吴丽接话。见吴丽不回答,就说,我和我的大学同学,经常在网上对诗,蛮有情趣的。
话说到此,吴丽真不知说什么好,她想应该也对出一句才对,可对什么呢,她真的不会呵。情急之中,有两句诗真的跳进大脑,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天哪,吴丽脱口而出的两句诗,竟然让洪先生目瞪口呆,目瞪口呆之后,一种惊喜涌上了洪先生的嘴角。
这个晚上,吴丽很庆幸自己没有在第一次见面后拒绝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人不可貌相,她想。如果当时照洪先生那简单的衣着和五短身材做了决定,自己大概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灰姑娘一变成公主,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吴丽的婚礼在两个月后举行。婚礼上洪先生的话感人至深。他说,大陆文革后学校关门,学生放假,我原以为在大陆,国学的根基已经没有了,而今天,我是如此的幸运,找到了这样一位才女,她就是我的新娘,脱口成诵,学贯古今,她随口说出的诗句,至今我还不知她在哪里得来的。
站在雪白迤地,美丽玲珑的婚纱里的吴丽,心里一千次地感谢文革中《红灯记》那个审讯李玉和的鸠山说的两句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同时想,海峡两岸互无通信也好,这种文革时大陆妇孺皆知耳熟能详的句子,洪先生如此风雅的人,居然不知道。
其实心里最高兴的还是洪先生。前妻走后,洪先生也相过亲,但没有让他心动的。到他这个年龄和经济基础,考虑最多的,是找一个年轻貌美又能心甘情愿照顾自己的人。他第一眼看到吴丽,就很喜欢,吴丽的样貌,有点古典美人的意思,身段和脸庞都是清浅流利的韵味,这样的人,一般都脾气平和,也好控制。只是自己年龄偏大,第一次见面,也看得出吴丽有点心不在焉。他想,按着吴丽的条件,只有在某种情境下才可能委身于他。如果是一个精神独立的人,是不会拘于某种身份,某种财富而委屈自己的。洪先生年过六旬,早已看破红尘,男女情爱这种东西,纯洁的没有任何功利心的其实只在少数人那里,那少数人的纯洁又多在青春年少。洪先生也青春过,也纯洁过,如今老矣,他要的就是个能照顾他能陪他到处走走的人。
但是,当他看到吴丽的羞怯和胆小,一种怜爱还是涌上心头。他并不想找一个女仆。如果只是相互利益的需要,是不是就不能享受到爱情的蜜糖?
洪先生五岁启蒙,家学渊远。十几岁时就登着梯子在父亲的藏书楼上读过三曹的诗。曹操那首脍炙人口的“东临碣石,以观苍海”的诗,大气磅礴,曾多么激动过那颗年轻的心。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比如朝露,去日苦多。岁月如白驹过隙,失者如斯,那童年时挑灯夜战的情景,依然清晰的如昨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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