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大不列颠!
文:林炎平(蒙特利尔)
夏末秋初,2014年9月16日到18日,我逗留在牛津大学的Merton College(莫顿学院),为的是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历史意识和史学》。这是一个关于很久以前的人类文明历史的会议,古埃及、古亚述、古巴比伦、古赫梯、古希腊、古中国都在其中。但是,我这里要写的主题不是这些,而是一个对英国和世界都同样重要的在苏格兰刚发生的事件,那就是苏格兰就其是否脱离英国(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而举行的全民公决。 按照国人的理念,在国家面临分裂之时,不可能有比这个事件更为重大的事情了。按照这个道理,与这个关系到国家存亡的事件相比,我所参加的牛津国际会议的重要性就微不足道了。但是,从17日开始的会议到18日公投,居然这些与会学者们没有任何一个在任何场合提起这次公投,似乎这决定国家生死存亡的全民公投并不存在,更没有距离我们5000年前的公元前3000年的外国的历史重要。(那真的是外国的历史,基本上都是地中海文明的历史,没有英国本土什么事情。) 17日傍晚,整个英国的政治家都在为苏格兰的独立与否做最后的奔波的时候,我们这个会议却在牛津的古老建筑边的草地上喝香槟聊天,然后是晚宴。酒会和晚宴上居然没有一句关于苏格兰全民公决的话,从组织者到参加者都沉浸在历史之中政治之外。 18日早餐时,我实在忍不住,在餐桌上挑起了这个话题。我身边坐的是英国资深教授RichardBuxton,这位英格兰人这才和我聊了起来。他是不愿意苏格兰离开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的,但是,他显然觉得那是苏格兰人的事情,他不应该多管。我周围的几位与会者也接着参与了这个话题,基本上都是反对苏格兰独立的,但也都觉得这是苏格兰人的事情,他们尽管很不赞成独立,但是不能多说什么。很快,这个话题就淡出了,回到了会议的主题甚至日常小事之中。 这样的漠不关心绝对无法让中国人理解。如果我不是在加拿大待了20多年,我也不可能明白。即便我在加拿大待了这么多年,我仍然不得不为英国人的淡定由衷钦佩。 18日投票当天的下午,我从牛津逃到伦敦,然后在晚上逃到巴黎,不是为了躲避全民公投,而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在伦敦到巴黎的“欧洲之星”列车穿过英吉利海峡的海底隧道时,我再次回顾了这几天的经历。短短几天,从希思罗机场,到长途汽车站,到牛津大学,然后是会议,聚会,宴会,然后又是汽车站,伦敦,火车站,英吉利海峡,我居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公共场所有什么人在关注苏格兰全民公投。难道这个国家的分裂和他们这帮英格兰人无关?这个在别的地方看起来天大的事情真的和这帮英国人无关? 我在加拿大参加过全民公投,那是决定魁北克省是否留在加拿大而在魁北克省举行的全民公投。至少加拿大人对此的关心是溢于言表的,只是都很理智罢了。所有移居加拿大的中国人在那段时间都在谈论魁北克独立的事情。我当时是比较激进的,大骂那些“分裂主义”分子或者叫“民族主义”分子。 加拿大那次公投的结果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公投的当天晚上就公布了结果,公投双方的得票差距只有1%:反对独立的得票50.58,赞成独立的49.42%。几乎就是平局。可以想象,胜利一方的感觉是死里逃生,而失败一方的感觉则是失之交臂。结果公布后,有欢庆,有眼泪,有振奋,有无奈,但是没有骚乱。 第二天早上公共汽车和地铁照常运行,银行商店照常营业,学校照常开课,公司照常做生意,政府部门照常办公。投票反对独立的和赞成独立的都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很显然那些失败者泪水未干,那些胜利者惊魂未定。尽管如此,他们都按时走上了正常的工作岗位,一切照常。 事后我对自己的行为深刻反省。我觉得我距离加拿大人的水平差得实在太远。这样的人民真的很“可怕”,这样的民主真的很“恐惧”,有这样的公民和制度,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和不能解决的问题?这是一种什么精神?我为我的那些行为觉得无地自容。我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差距。 正是由于我所经历的加拿大魁北克公投,使得我可以理解这次英国人的淡定。但是即便这样,我仍然被英国人的淡定所折服。英国人的淡定真的比加拿大人更胜一筹。那淡定简直能够把我这样的已经自认为脱胎换骨的东方人急死。你不生气但也说点什么啊?要不我们都不知道你们是否在乎大不列颠。 他们当然在乎!英国首相卡梅伦在公投前夕的激情讲演真是一篇极好的文章。我觉得这是一篇应该让中国人特别是官僚们都认真阅读理解的文字。 卡梅伦恳请苏格兰人不要由于政治理由而离开英国:“你们不喜欢我,我不会永远在这里;你们不喜欢这个政府,它也不会永远执政。但是如果你们离开,那就是永远了。” 他希望苏格兰人理解英国的伟大和苏格兰密不可分。他谈到了几位苏格兰历史和现代的知名人物,如伟大的启蒙时代的思想家休谟,发明青霉素的弗莱明,写《哈利·波特》的罗琳和网球运动员穆雷。 他指出英国真正的伟大不是由于其经济繁荣和军事强大,而是其价值观:公平、自由和公正。这些理念保证了每一个人不管地位如何身处何地都享有尊严和尊重。正是这些价值,使得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不愿意看到英国的分裂。 他当然也阐明了独立的利害关系:独立的苏格兰将会经济受损,英镑不再作为货币,国际地位下降,养老金受到负面影响,房屋抵押存在风险……你可以解读为“威胁”,也可以解读为“忠告”。这是政治家的手段,事实如此,无可厚非。 确实如此,苏格兰的启蒙运动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深刻与平和的思想革命,也许我们都还记得另一位苏格兰人亚当·斯密和他的《国富论》。苏格兰的启蒙运动和法国的革命理念不同,其是以一种渐进的非革命的形式进行了人类思想的深刻革命。 卡梅伦的恳请,证明了对话比武力更有历史地位。不管公投结果如何,这篇讲演都将作为伟大的演说载入史册。这并不是因为这篇演说有多么新的理念,也不是由于这篇演说有多么高超的文字技巧,而是由于,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面临分裂的时刻,一位政治家代表他的公民们如此表达了他和他们的心情。 对比一下卡梅伦的这篇讲演和普金在吞并克里米亚后的讲演,任何人都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胸怀坦荡,一个贪得无厌。这是文明和野蛮的区别。看看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再看看英国对自己国土上的全民公决,你顿时就领会了什么是野蛮,什么是文明。 普金的讲演不能说不精彩,他论述了克里米亚的古希腊历史,说到了在那里居住的俄罗斯人,他谈到了将来,还有他和俄罗斯的责任。但是,他所说的其实和人没有多少关系,却和版图很有关系。但是,没有人的价值的版图到底是谁的版图?在他的相对真实的对古代历史的陈述和严重扭曲的对近代历史的搪塞中,我们看到了普金的恶劣。当然,我们也看到了俄罗斯民族的不成熟。他们还在按照丛林法则行事并为此喝彩。 我突然想到,一个不敢正视历史的民族是没法淡定的。历史,是的,历史,真实的历史。我再次回到了这次牛津会议所关注的公元前3000多年前的历史。那些努力还原历史真相的民族都淡定,而那些不淡定的民族都不愿意正视历史真相。 历史是一面镜子,我们看历史就如同看镜子。我们努力看镜子其实并不是为了看清楚镜子,而是要看清楚镜子里面的我们自己。我们之所以研究历史还原历史真相,就是由于我们需要一面可靠的不变形的镜子,从而看清真实的自己,而不是变形的自己。你今天照镜子了吗?你从苏格兰公投这个刚过去的历史事件中看到了你自己了吗?看到了你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了吗?你看到了你脸上的缺陷吗?你看到了你心里的缺陷了吗?你的镜子本身(历史记载)有缺陷吗? 一个丑陋又没有勇气的人决不会喜欢一面没有缺点的镜子,因为这样,他在镜子中就丑陋毕露。他要制作一面扭曲的镜子,或曰哈哈镜,从而把丑陋变成美丽,当然也把别人的美好变成丑陋。为此他要篡改历史,他不能直面历史真实,他痛恨历史真实。 一个真实的不恐惧历史真相的人总是淡定的,因此一个真实的不恐惧历史真相的民族肯定是淡定的。这也许是英国淡定的理由吧。 回头看看香港回归,英国和中国在谈判时,撒切尔夫人希望能够将香港的回归时间延迟,但是邓小平坚决不同意。英国没有办法,谈判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也只好退而求其次,谈一些回归后的事情吧。英国人为香港人争取了很多权利,至少当时是写在文本上了,至于最后是否执行那是中国和香港的事情了。撒切尔夫人离开会堂时还在台阶上摔了一跤,这居然被无限爱国的媒体幸灾乐祸为撒切尔输掉了谈判而心神不定。看看今天的英国,也许我们可以更加理解当时的撒切尔政府。连苏格兰都可以谈判,都可以让他们公投以决定他们是去还是留,那么香港真的让英国不淡定了吗?既然在苏格兰独立问题上都是可以淡定的,英国在香港问题上根本没有不淡定的理由。英国从来没有从香港得到一分钱的税收好处,而确保香港的繁荣却是需要英国操心的,如果英国担心香港,那也是一种责任感,绝非利益。 香港人为什么会追随英国人,为什么对英国治港这么放心,不是别的,就是为了这个。那个唱着“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是中国心”的为什么要拿英国护照,理由也就是这个。 欧洲之星列车穿过英吉利海峡的海底隧道,抵达巴黎时已近午夜,公投已经结束,等待的是公投的结果。 我想起来我在餐桌上对那位教授做的预测,反对独立56%,赞成独立44%,我也把这个预测写在了我的微信上。我要看看我的猜测是否正确,于是把巴黎住所的电视机开到BBC(英国广播公司)频道。点票还没有结束。我想,我也要淡定去了,凭什么英国人都淡定,我在这里操心?想想伦敦Pancras国际火车站的18日报纸,尽管封面图文并茂着苏格兰全民公投,却还有一些在报架上没有卖出去,我觉得我比英国人还操心了,于是我肯定要淡定去了。 早上起来却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机,BBC的报道:反对独立55.3%,赞成独立44.7%。 我又想起来刚刚参加的牛津会议,我理解了为什么历史如此重要,而正视历史的民族如此坦然。一夜之间,苏格兰公投已经成为历史。前几天还在翻天覆地的选战,昨天还在提心吊胆的公投,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历史。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能确定,但是有一件事情永远确定,那就是一切都会成为历史。一切物质的,都将随着岁月而老去,而只有精神的,才会超越岁月而永恒。这就是坦然和淡定的理由。 大不列颠,国旗不夜!日不落帝国早已是历史,但是大不列颠的理念却风靡全球。那几个不持有这些理念的地方也感到不寒而栗寝食难安,或曰:山雨欲来风满楼。大不列颠本身肯定有一天也会成为历史,或通过分崩离析,或通过欧盟式的融为一体。但是我确信,只要人类还崇尚文明,大不列颠的历史就永远是一盏明灯。
牛津会议的晚餐会前的鸡尾酒会。没人关心苏格兰公投。
会场
Pancras国际火车站的报摊
艾略特剧场,会议举行地
莫顿街区夜景
牛津莫顿夜景
牛津莫顿夜景
牛津莫顿夜景
牛津莫顿夜景
牛津夜景
牛津夜景
牛津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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