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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 渊博三境 attach_img
渊博三境 文:李劼 阿根廷的西班牙语文豪博尔赫斯,学识之渊博,文学史上历代作家当中可谓首屈一指;思想的深邃、心胸的浩瀚,足以与卡夫卡、莎士比亚、塞万提斯、但丁比肩而立;其睿智其平和,又颇有东方禅师风范。晚年有如荷马一样双目失明,他的短篇小说颇有荷马史诗的恢宏气度。论说人类文化,了无偏见,将古希腊文化、希伯莱文化、阿拉伯文化,印度文化、中国文化、玛雅文化与最为辉煌的欧洲文艺复兴文化一视同仁。在他心平气和的人文胸襟面前,萨伊德的气势汹汹显得极其可笑。 https://mmbiz.qlogo.cn/mmbiz/tzWnkCFQTBxlwlC2TUapvDOXnVT9Ho0Mj0tZfVfReibYtibd32182hPVcBOPtOQzo58F8Xktl0Q1D6Wo3YSC2QQQ/0?wx_fmt=jpeg 博尔赫斯 渊博并不鲜见,然渊博被自然而然地升华为恢宏高远的审美境界,却是博尔赫斯的不同凡响。精通多种语言,在博尔赫斯并非只是成为学者的资本,更是抵达审美的坦途。他对照拉丁文、意大利文阅读《神曲》,体味但丁诗句之美,全然是匠心独具的诗歌评论;一如他论说梦魇,于弗洛伊德、荣格之外蹊径独辟。他擅长于将极其形而上的话题,旁证博引地诉诸日常言说,不露丝毫的概念痕迹。阅读博尔赫斯文字,无论小说、诗歌、散文,都能于渊博之中感受到审美的惊喜。用他本人的说法,给读者带来阅读快乐。他拒绝承认不能让读者产生阅读快感的文学写作。他藉此指出,乔伊斯的小说,是失败的。 熔古希腊神话、《圣经》故事、爱尔兰史诗为一炉的乔伊斯小说,其渊博程度也令人叹为观止。这位来自都柏林的爱尔兰作家,其语辞上的非凡造诣,在英语世界举世公认。但他没有将渊博完全交付审美,而是误认作了实现其文学野心的天梯。他蔑视都柏林小市民,却依然难脱市民气;他想叛出教门,却在《芬尼根醒悟》里下意识地扮演阿奎纳。他在《尤里西斯》里让化身斯蒂芬高谈阔论莎士比亚,让都柏林小市民布鲁姆卖弄天文地理科学技术知识,其叙事更是维妙维肖地演绎了有史以来英语写作的各种经典文体。但最终还是挡不住,在《芬尼根醒悟》中走火入魔般的疯颠。 https://mmbiz.qlogo.cn/mmbiz/tzWnkCFQTBxlwlC2TUapvDOXnVT9Ho0Mn5OKvglsMlwSicG7t4yhUdrGsWIqdhohicl9zhvGIEvPOCsic1Su1ICyg/0?wx_fmt=jpeg 乔伊斯 有趣的是,即便走火入魔,文字照样光彩夺目。那些个重重叠叠地充满隐喻性的句子,与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绘画,异曲同工。《尤里西斯》尚有故事和人物,《醒悟》全然是由句子组成的一片片文字的群雕,足以让艾略特的《荒原》黯然失色。立体的叙事话语,将最古老的意像变成了最现代派的画面。野心是丑陋的,但被野心点烧的焦灼却美得另有一工。透过疯颠,乔伊斯的渊博徜徉着一派野性的峥嵘。 相比之下,钱钟书的渊博像驯顺了的家禽。《管锥编》的丑陋,不在于野心勃勃,而在于屏息敛声。同样的旁证博引,钱钟书既没有博尔赫斯的思想性和想像力,又没有乔伊斯式的天马行空。就算是家禽都没有鸭子的欢快只有鸡的自得。论权变为权所囿,论设敌又不敢为敌立言(参见笔者新浪博客上的《博客清淡、与众闲聊》之三之四)。同样的避谈政治,在博尔赫斯世界里是因为政治显得太过渺小,但在钱钟书的著述里,政治却巨大得有如无形的重压,令人窒息。因此,钱氏会将韩非子的权术视作察兵之微,将西方的人权理念等于同韩非子鄙视的竞于道德。阴森可怖。 https://mmbiz.qlogo.cn/mmbiz/tzWnkCFQTBxlwlC2TUapvDOXnVT9Ho0MiaT3xpwtKd3QaicLPaDm1LoTvoB2bFQAichZfvDV94d5Ewb1yn58he2NQ/0?wx_fmt=jpeg 钱钟书 《管锥编》与钱钟书的小说《围城》对称在小聪明的洋洋自得上。渊博,在钱氏笔下,有如财富被一再炫耀。在渊博之上高高飘扬的是记忆的旗帜,而不是思想的飞翔或者审美的高远。这种自恋的可怜在于,既不敢挑战权力,也不敢叫板孔儒话语;尽管钱氏心底里既不服权势的重压,也不以儒家为然。心高气傲,原本要有灵性的修为和深厚的善根做底蕴,方才因孤寒而凄美,因悲悯而致远。然于御译之外偷偷自得其乐的钱氏著述,却宁可苟活于鸡笼也不愿拍案而起于山林,终成中国文化圈养史上的一例经典。喜儿被黄世仁强奸固然很不幸,但让黄世仁正式收房做了小妾却更不幸。 博尔赫斯,乔伊斯,钱钟书,渊博三境也。 注:本文摘自“上海人李劼的博客”。
最后发表: 山中板蓝根@ 2016-7-20 14:00 936 2 2016-7-20
此时此刻 是朝代,还是国家——为什么会有美国? attach_img
是朝代,还是国家——为什么会有美国? 文:朱学勤 什么叫“划时代”?此前有“朝代”无“国家”,此后才可能有“国家”无“朝代”。 我们与美利坚合众国在同一地球上共处,已有200余年历史,其间曾有两次交集。1905年同盟会在东京成立,纲领最后六字为“建立合众政府”,昭示此后中华民国的百年追求,是想结束中国史最后一个朝代,建立新型国家。无独有偶,110年后,中华人民共和国重申,中美两国要建立“新型大国关系”,也是六个字。后六字无语病,但因缺少一个“的”,易生歧义。 究竟是“新型(的)大国关系”—— “你”为大,“我”为大,以“大-大”为基,新建“大国关系”,还是“新型大国(的)关系”——你为“新”,我为“新”,寻立“新”基,建立“新-新关系”?我们姑从善意,取后解,但又发生第三个问题:“美帝国主义”一直是“亡我之心不死”,万恶“美”为首,现在突然承认为“新”,这一点进步来之不易,理应表扬,但也是否允许庶民一议,这美国究竟“新”在哪里,不理解美国何以为“新”,中国能否与之建立“新型关系”? 此时静下心来,读一读广西师大出版社推出新人新著《帝国的分裂》,看郑非回溯美国如何建国,或许能对这些问题有所启迪,有所教益。 https://mmbiz.qlogo.cn/mmbiz/tzWnkCFQTByJ9fsTFJsV0YWkRXicnGOqzgIXCDu3yH7EhxFMo6Rt8DthfsG7tpafhcdrfT95WLwlyJjVO2rEFrg/0?wx_fmt=jpeg    我们这些人此前盛赞“光荣革命”是经验主义而非先验主义引导英国赶超法国,赢得现代文明史开局胜利,这些没说错。但有一事难以绕过:1763年英法七年战争胜利,不列颠为何出现“帝国分裂”——北美十三州引法军回援,宣布独立建国?郑非认为,兹事体大,值得细说。经验主义当然好,但也有它的短板,一旦流俗,即成因循守旧,得过且过:1688年之后,不列颠依成例而治,渐成惰性,好施小惠,不思“大体”,这个“体”,既指“政体”,更指“国体”。用中国人熟悉的话说,它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东摸摸西摸摸,只因战胜而增税,一不小心摸到这块“烫手山芋”,终成“帝国分裂”之大祸。 战前英国对北美管理松懈,当时北美税负极轻,各殖民地年人均税负从0.1到0.22美元不等(按,当时的人均收入约为60美元到100美元),折算为英镑,仅为1先令,可谓轻徭薄赋。正因如此,战后向北美多征一点税,不列颠信心满满:战争本来因北美殖民者与法国人争夺土地而起,法国佬赶走了,十三州太平了,让北美多交税,其实是补交此前我们垫付的军费,谁得益谁买单,这是常理。北美这边的想法却相反:战争既已打赢,外部威胁已消除,十三州为安全需求买防务,“保护费”应随需求下降而下降,不降反增,岂有此理? 北美人抓住1215年大宪章来说事,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权”的问题——伦敦那边的议会有没有“权力”对我们征税?本土与海外领地各有议会,平等平行,不存在上下隶属关系,伦敦没有我们的议员,凭什么下令向我们加税?“无代议士不纳税”,这是大宪章赋予我们的“历史权利”!不列颠认为这是强词夺理,伦敦是帝国议会,海外领地是地方议会,就算是“一国两制”,怎么能以下抗上,冒出个双方平行的“平面逻辑”? 母与子争议,从“钱”争到“权”,争出个“世界观”问题:帝国认为这“世界是直的”,必须竖起来直着放,中央在上,领地在下,上下有序;北美认为这“世界是平的”,朝政等级应放倒,呈平面排列,建立“新型关系”。前者守一个“帝国竖立”,延续中世纪晚期“王朝”话语,后者坚持这“世界是平的”,其实是在突破“朝代竖立”,呼唤现代国家逻辑。 此前北美走私猖獗,七年战争中甚至有人向法军走私军火而牟利,在伦敦精英眼里,这就是一群赖昌星式的人物。赖昌星赖税,出于经济利益尚能理解,打着1215年大宪章旗号来争“权”,则万万不能容忍。不列颠并非专制,有议会民主,能让步,而且确实在让步:已经颁布的“印花税”收回成命,运至波士顿的东印度公司官茶,比那里的走私茶还便宜三便士。 伦敦的执政经验是经验主义,早在二百多年前就能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遇事多撒银子就是,但不能得寸进尺,问鼎“朝廷”——“国体”。这就叫 “不生事”,或曰“不折腾”,用经验主义大家伯克的说法,“这一切的起因,或完全是我们的疏忽,但也许是事情自然运行的结果;凡事只要不管它,它往往会自成一局”。 伦敦自认精明,他们始终坚持在“钱”上争,与赖昌星们讨价还价,就是不在“权”上争。这就是历来统治者容易犯的错误,让不让“权”,也有一个“本”与“息”的关系:今天主动让,只不过是“息”——改革“政体”即可,明天被动让,则可能是“本”——动摇“国本”;拖到后天不得不让,那就是“连本带息”——从“政体”到“国体”,吭不郎当统统“让”出去了。 那时英国可称“一体两面”,1688年“光荣革命”解决了“政体”问题,“国体”尚处于中世纪帝国时序,王位世袭,有一世、二世、三世。即政体言,君权与民权已从垂直“竖立”放倒,成议会主权制约君主专权之“平面”,从它与海外领地的关系看,伦敦为“君”,海外为“民”,还是一个帝国“垂直”体。它是“民主的”,又是“帝国的”,治本土,无成文宪法;领海外,无专职机构,既不像联邦,也不像邦联,有点四不像,就这么“摸”着石子过河,“摸”到哪里算哪里。 用格林在《美国革命的宪政起源》中的话来说,“在英格兰的宪政中寻找线索,来指导殖民地与母国之间的恰当关系,是徒劳无功的”,既有体制“不再适合一个扩展了的,多元化的”帝国。这样的“一体两面”,如果没有北美来捅,还可以继续“混”,继续“摸”,北美这一捅,短板与长板不接缝,“政体”与“国体”开裂,“一体两面”就混不下去。北美这边起初也懵懂,曾寄望于母国民主、君王仁厚,留在帝国母体内不交“钱”或者少交“钱”,也能过得下去,两边已经打起来,华盛顿每天晚上还在与众将领“为国王干杯”,就是这样出现的。后经潘恩、杰斐逊这帮“精英分子”援引法国观念来“启蒙”,猛一醒,有意识地向“一体两面”接缝处捅,母与子拳脚相向,闹到不堪收拾,经“八年抗战”,北美最终独立。 北美果然“自成一局”,这“一局”非同小可,承上启下,具有划时代意义。 说“承上”,它没有割断与英国精神的联系,当初喊“无代议士不纳税”,比英国还英国,可谓“光荣革命”第二局,亦可称第二次英国革命。此前不列颠解决了“政体”问题,现在轮到北美来解决“国体”问题,以1787年费城制宪为标志,可结束数千年“王政”,开启“新型国家”的“新型关系”。 说“启下”,这“第二局”延续“第一局”——延续英法争霸,扩展至世界史范围北美与俄罗斯争霸,第一局1∶0,第二局还是1∶0。那时欧洲过于吵嚷,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却未注意视野背后,还有更为危险的两条线在不声不响地扩张。一条就是这北美,独立后越过阿巴拉契亚山,由东向西,从大西洋扩展至太平洋;另一条则是沙俄,方向相反,由西向东,也是从一条海岸线扩张至另一条海岸线。俄罗斯与它的精神之母法兰西也干过一仗——1812年拿破仑战争,也同样是在战场上接过它母亲的接力棒,跨上跑道第二圈。它是越过乌拉尔山,修通西伯利亚铁路,从大西洋扩展至太平洋,直至看见日本海。 这两条线势能太大,一是由东向西,一是由西向东,不幸地球又是圆的,它们一定会碰头,一旦碰头,是和平相处,还是撞击出天崩地裂的火花?从梅特涅到基辛格,这师生俩把王朝权术玩得烂熟,合纵连横,连连得手,可挂多国相印,尤其是后者从中南海绕到重庆,“China政治”兼个人生意一路通吃,却看不到历史老人已经绕行到他们背后。至20世纪中叶欧洲人蓦然回首,才看见那两条线就在他们的后花园碰头,擦出一朵叫“冷战”的火花,耐心地无声慢放。“扬基佬”与哥萨克先在易北河拥抱会师,后在柏林墙对峙,冷眼相看五十年。 世人谓“冷战”,或谓“东风”“西风”,其实深植于英、法争雄二百年,即北美人开出的“第二局”,也是历史跑道上的第二圈。至1989年,贝多芬《欢乐颂》突然响起:柏林墙向这一边而不是那一边倾倒,俄罗斯扩张至十四国,比北美还多一“国”,瞬间解体,轰然倾塌。 为什么会有承上启下,为什么“第二局”会以这样的一幕告终? 从精神血脉这一头说,北美“第二局”是英国经验主义与法国先验主义之混血,占有生物学“混血优势”。 如果说英国血是A型,法国血是B型,那美利坚是二合一,它能诞生人间,意味着地球万国生态出现了一种新型血——AB型。扬基佬本性属A,独立战争能抗税,端赖大英母体赋予他们的“历史权利”——1215年大宪章。但从1775年潘恩、杰斐逊援引法国观念始,北美开始危险转型,抗税理由从“历史权利”转向“自然权利”。前者尚有经验主义A型血,后者则援引法国B型,把“先验理性”写上了他们的旗帜。 用恩格斯对法国启蒙观念的总结,所谓“先验理性”,就是要让此前的一切权威都要到“理性”而不是“历史”的“法庭”上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是多么严重的转向?之所以说“严重”,实因为它是要将此前的历史归零,“权利”不是从历史继承,而是从历史的零度状态即人类刚走出、尚未完全走出丛林时,有一纸契约开始的。用中国领袖毛泽东的诗语说,那只不过是“人猿相揖别……流遍了,郊原血”,他们说“对!是有‘人猿揖别’,但不是‘流遍郊原血’,而是订有一纸契约,此后方有文明社会;统治者单方面撕毁了这一社会契约,故而我们有权利另定契约,再建一个新型国家,‘从头越’!” https://mmbiz.qlogo.cn/mmbiz/tzWnkCFQTByJ9fsTFJsV0YWkRXicnGOqzAJjGCoY1cIj77OP7fFoob6b24CxK2N6schCRghibcYjNCRjuhLia4tPA/0?wx_fmt=jpeg 托马斯·杰斐逊:美国《独立宣言》主要起草人 我们细审杰斐逊《独立宣言》开头那一段,什么叫“ 不证自明”或“不言而喻”的“真理”?那是柏拉图和卢梭式的证明方式:在人类政治社会中,也有几何学那样的“公理”,须从各种偏见、定见后退,退至不能退,直到发现那最初的“公理”,如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近,那就是“真理”,或称历史的“零度状态”。它不能“自我证明”,却能在人心中“豁然朗现”(当代中国新儒家语),从这里出发,才能证明越来越多的定理、定律,由定理、定律再来证明整个几何-政治学“大道为公,正当合理”! 《独立宣言》列举的那三大权利:统治者的权力来自被统治者的同意,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人类生来平等而且自由,当年就是以“自然权利”取代“历史权利”,逆行上溯,一步一步以先验演绎而不是经验归纳推导出来的。 但按伯克英式经验理性来衡量,权利是从历史中长出来的,不是先验原理演绎出来的。哪有什么“不证自明或不言而喻”的几何-政治学“公理”?那张“人猿相揖别”的“社会契约”,从尼罗河石窟到敦煌经卷,找不到一条考古依据。一个不能“自我证明”的东西反而能证明更多的东西?那不是几何-政治学,而是文学-政治学,全是巴黎文人在咖啡馆里的梦呓!但历史就不按照伯克的经验理性走,而是在杰斐逊《独立宣言》那里拐弯,高举高打,从波士顿一直打到费城。 当1787年费城制宪会议开张,杰斐逊的激动身影终于淡出,他在这一不亚于《独立宣言》的关键时刻,去心爱的法国当公使去了。一个与杰斐逊水火不容的冰雪儿——汉密尔顿,在费城悄然出现。后者更多经验理性,厌恶前者文学激情,他所主持的《1787年宪法》,不仅是英国经验理性的杰作,简直可以看成是完整回归。我们可以对比《独立宣言》与《1787年宪法》,不仅在思维逻辑,甚至在行文风格上都迥然有异。这一发现如为今日“后现代话语”窥得,他们一定如获至宝,称之为“美国反对美国”! 如果要从文本(Text)溯源向上追,后人确实可从杰斐逊追到卢梭、柏拉图,但在汉密尔顿那里,只能追到亚里士多德,途中还可能看到伯克,“帝国分裂”走到费城制宪这个节点,老伯克也会击节称赞。这历史的“第二局”还真是靠幸运起步,当时如杰斐逊不走,作为弗吉尼亚代表参加那次会议,汉密尔顿麻烦大矣!阿弥陀佛,杰斐逊这一走,才轮到汉密尔顿唱大戏。 https://mmbiz.qlogo.cn/mmbiz/tzWnkCFQTByJ9fsTFJsV0YWkRXicnGOqzMMQGoiaxbZ2Lu3QUOek0yXDvfZfGwlyHwyicEUKDCurOSBn9AyyQ7WbA/0?wx_fmt=jpeg 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美国1787年宪法主要起草人 总要有人如烈火般燃烧,也要有人如冰雪般聪明,这水火相济,“二人转”才唱得下去。没有杰斐逊,北美不可能点燃独立战火,没有汉密尔顿,这把火只能把“新型国家”的可能性烧得一干二净。 历史在召唤,既有杰斐逊,又有汉密尔顿,二者合流,方形成AB新型血,不是“郊原血”。更幸运的是,这两个人的出场顺序很容易搞错——居然没搞错。“打天下”一定要A先B后:1775年人人心中有独立,人人笔下无独立,只有让杰斐逊喊那一嗓子,方能点燃独立之激情;“谈国家”则一定要B先A后:1787年历史第二次召唤,汉密尔顿应声而出,将杰斐逊点燃的这把火收敛为《1787年宪法》,即使有杰斐逊回来挑刺,大舟已成,瑕不掩瑜;再将《1787年宪法》与《第一修正案》交公民作捆绑式公投,也改变不了宪法本文的基本面,因公投辩论而形成“驴象之争”,开启民主党、共和党之政党轮替,结果反而更好。 假设二人颠倒,相互“摸”到的是对方考卷,让汉密尔顿来写《独立宣言》?那一定会写成ATM机操作说明,味同嚼蜡,独立之热血一定被银行家的冰水浇灭。让杰斐逊来起草《1787年宪法》?北美文学史会多出一首诗,建国之平台一定被搅散,我们再也看不到“新型国家”。如此A、B混血,又没有把出场顺序搞错,这扬基佬实在太幸运,以致欧洲人说是“上帝参与了美国的建国过程”,二百年羡慕嫉妒恨,至今难息。 世上如有“美国梦”,梦开始的地方,即有“驴”与“象”施施然出场,而且是按顺序出场。“驴”也好,“象”也罢,其实都是AB血,只是“驴”多露一点A,“象”多露一点B,此后各国都被这样的“梦露式话语”颠倒——冷血如斯大林者,在世亦为如此好梦吸引,号召苏维埃全国干部要把法兰西的浪漫精神与美国的求实精神结合起来,搞一搞跨世纪跨洲际的“混血工程”。可惜基因排异,终不能混血,苏维埃直至崩溃,也未能完成这一伟大的转基因工程。 从硬件—制度创新这头说,北美建立大国联邦,既解决了“国体”,也顺带解决了困扰人类数千年的“朝代”。 “民主是个好东西”,今天已成大众共识。但在200多年前,民主却是个令人起疑的东西,原因就在这“大众”二字,大国众民,民主能“饭否”?仁人哲士大多摇头。须知两千年前东地中海地貌破碎多小岛,只能搞小国寡民直接民主制:一棵大树吊一口钟,钟一响,选民直往大树奔,立定呼喊,以音量大小定然否。 我们现在到东地中海旅游,从以弗所通都大邑到斯巴达村落原址,只要有城邦故地,就会有罗马人留下的公共剧场,大小不一。可见罗马征服希腊,后者的公共精神并没有灭绝,但它也告诉我们,一个剧场能容纳多少人?近代居民动辄百万、千万,如印度、中国还进位至亿,此时能行民主否?或者换个角度问,即使如不列颠那样在英伦三岛行民主,这一“政体”是否能扩容,接受那“平面世界观”,把“国体”也搞成民主的?不列颠就栽在这里。 英国未能避免郑非所言“帝国分裂”,不是因为它没有民主“政体”,而是难有民主“国体”。它是一个“半新型国家”,是“帝国”,还是个“朝代”——以王纪年,有乔治一世、二世、三世,停留在中世纪晚期。 北美人搞成“光荣革命第二局”,破了这一难题。这“第二局”又可分两幕:第一幕是“打”,1775至1783年八年抗战,赢得北美独立;第二幕是“谈”,1787年费城制宪三个月,不动枪动嘴皮子,天天吵天天谈,谈出来一个“美利坚合众国”。借用资中筠之名言:“打出来的天下,谈出来的国家”,“打出天下”自古皆然,屡见不鲜,“谈出国家”却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当年为美国取名US,托马斯·潘恩就有言在先:“美国的独立如果不曾伴随一场对政府原则和实践的革命,而单从它脱离英国这一点来考虑,那就微不足道。” 什么是“对政府原则和实践的革命”?当年十三州日长夜大,地理幅员超母国10倍,连居民平均身高也超母国10厘米,孕育如此硕大新生儿,汉诺威王朝当然难产。乔治三世将其子捂在子宫里,疼痛难忍,也实在是找不到让巨婴顺产而又不造成“国家分裂”的“新型国体”。莱克星顿枪一响,新生儿呱呱坠地,难题从母国转到子国。 第一难题是十三州对英国独立,要不要建立一个自己的王朝世系?不仅有人想,而且有人这么做,先有人劝华盛顿高走一步,遭拒;土造不成则进口,已有人说动德意志利奥波德亲王,再遭华盛顿拒,后者只愿做民选总统,而且只任两“届”而坚决换“届”。华盛顿此举不仅是对美国的贡献,更是对人类的贡献:没有这个以“届”换“代”,只要他世袭一次,传至“第二代”,“总统”也会变“国王”,那“谈出来的国家”立刻“弹”回去,转至“打天下,坐天下”,人类重归第“二十五史”“二十六史”。 https://mmbiz.qlogo.cn/mmbiz/tzWnkCFQTByJ9fsTFJsV0YWkRXicnGOqz4VBG6E9vorwsVubuuhgdXTl51v74HcUq7XCIWD1J10W2QQYf8b9a2Q/0?wx_fmt=jpeg 美国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 第一难题为华盛顿所破,那第二难题则让华盛顿头疼不已:1776年对英独立,十三州是否继续独立,十三州变成十三国?第二题不比第一题容易。“谈”啊“谈”,“谈”至1787年费城立宪才涉险过关。现在可以说了,那十三“州”本不应翻译为“州”,中国人将十三个“state”翻译为“州”,纯属本国惯性所然。将“state”译成“州”,是从大元帝国划分的“省”联想而来,其实是强人从己。“省”来自帝国派出机构,是个巨型“派出所”,不该拿来对译“state”。如此误译,只能说中国人的朝代观念——“垂直”思维有多顽强,总不能设想这“世界是平的”,离了“朝政”不能活。在“州”与“国”之间,老祖宗留有一词,可以供后人准确翻译:“邦”——“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之“邦”! 那十三“邦”离“州”远,离“国”近,各有各的议会,有些“邦”独立前已有宪法,战前各“邦”与伦敦的联系也要比与相邻“邦”紧密。一旦与母国“拜拜”,让这样的十三“邦”联在一起过,势必又要建一个“桶箍”——“中央”政府。一提“中央”政府,那十三个本来平行的“邦”立刻“竖”了起来:赶走一个“中央”政府,是为了迎接另一“中央”政府?那革命不是白搞了吗?故而费城制宪十分艰难,“谈”了三个多月,天天吵,日日吵,好几次吵到崩溃的边缘,吵得华盛顿闭目塞听,想想还是回老家算了。 他们居然“谈”成了!以今视昔,这一“谈出来的国家”大体框架是: 一、将英国留给他们的宪政传统以明确文字固定之,这就是人类第一部成文宪法——《1787年宪法》; 二、各“邦”保留自治,留有宪法、议会,保留退出与加入联邦的权利; 三、国防、外交、铸币权上交联邦政府,其他权利保留于各“邦”; 四、除联邦税外,各“邦”自行确定地方税种; 五、为平衡联邦政府有常备军,民间保留拥有枪支的“历史权利”; 六、联邦军队无地方议会同意,不得擅入地方,干预民政; 七、各“邦”自行选举行政首长,非联邦政府任命; 八、联邦政府三权分立,三权分别对应柏拉图总结的“政体三原”:总统对应君主制,最高法院对应贵族共和制,议会及总统直选对应民主制。 九、联邦以“届”纪年,不再以某王某家以“代”纪年。 https://mmbiz.qlogo.cn/mmbiz/tzWnkCFQTByJ9fsTFJsV0YWkRXicnGOqz82MgX8sl8DrCSlhtpyR8LoPjMe4LrWzdJibJu1w2GkKVA88y0Hicffqw/0?wx_fmt=jpeg 油画:制宪会议 后来我们看美国所犯错误,“驴”也犯,“象”也犯,要多蠢有多蠢,要多笨有多笨。但在1787年,美国人完成的这场“制度创新”——大国联邦,只能说是一个地球上从未出现过的“新型国家”,九九归一, 一个世界性难题就是被这一群“驴”或“象”摆“平”的。 此前人类不是没有过联邦,如瑞士山区早有联邦,那是小国寡民,不在这一问题域。此前北美也有过邦联,却是“用沙子结成的绳索”(华盛顿语),软弱无力。美国定名为United States,是地方各邦“平面”排列,再不是某朝某代“垂直”贯列。那十三个state继续存在,他们之间的联系与其说是化合反应,不如说是物理连接,单数变复数,加一个“s”而已,成十三“国”联合体——US。 正是这一“新型国家”而不是“新朝世袭”,解决了大国众民如何导入民主,而又不被民主造成分裂、再分裂之难题。面对这项难题,汉诺威王朝解错了,后来所有的朝代帝国都解错了,从奥斯曼、奥地利到俄罗斯,只能一崩再崩,一裂再裂。只有美国人解对了题,“合众国”可大可久,不断“合”,持续“合”,“合众”至今五十“国”,却不见英国式分离——从郑非所言当年“国家分裂”,到20世纪印度分离,直至去年差一点儿苏格兰也独立。 所谓“新型大国”,这里“新”那里“新”都不重要,关键就在它是个“新国体”——US,那才是真正的“独联体”。所谓大国众民,民主“饭否”之“现代性难题”,至此方得确解,从此以后,人们才有理由放心:民主是可欲的,也是可求的,更是可能的,它在古代是个好东西,到现代还是个好东西。当年US刚问世,欧洲人普遍看不懂,只有托克维尔例外,他在新大陆旅行六个月,终于看出门道:美国民主的根不在华盛顿、纽约,而在各“邦”小城小镇,有“小民主”自治,才有“大民主”联邦,须须根根扎根于“小”,地面之上才有树大迎风。至于那个在中国称为“中央政府”的东西,只能称“联邦政府”,不可提“中央政府”,一提“中央”,美国人要跟你急! 顺便说一句,115年前同盟会翻译这个US,水准远比今人高,译为“合众国”,恰如其分,能引导后人理解“新型大国”究竟“新”在哪里。“合众国”者,合“众国”也,而不是“秦王出,四海毕”,化成一个“始皇帝”,代代传系,民众则如潘恩所言“是荒野上的牲畜,从这个人的这一代传至这个人的那一代”。 这US果然是尤物,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先是美国人自己想推而广之,此乃“美国梦”,至少是“美国梦”的对外延伸:既然北美洲能“联”,为什么五大洲不能“联”? US本来就是“小国联”,称“小联合国”也可以,不就是将state变成 nation,US变成UN?故而一战后“国联”,二战后“联合国”,都是美国人首倡,都有一个“联”字内嵌于里——United。殊不知那同文同种的state能“联”,不同文不同种的nation却不好unite,事关亨廷顿所言“文明之冲突”,UN不是US,美国人为此吃尽苦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中国数千年朝代,比他们世故得多,早就看出这出“美国梦”太萌,太直,也太憨,好糊弄。威尔逊首提“国联”,壮志未酬身先死,是被气死的;罗斯福搞成了“联合国”,没料到“请神容易送神难”,那“联合国”变成独裁者俱乐部,有一年居然闹出把美国开除出“人权委员会”的“大新闻”;纽约居民对UN很烦,多次上街游行,欲驱“联合国”而不能,至今未果。 列宁、斯大林也想学US,他们建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加盟各“州”——人家就不叫“州”,直接称“国”,各“国”在“联合国”还要有独立席位,比“美国”还“美国”。可惜有其名无其实,可大不可久,一朝崩溃,地球上多出十几个独立国,饮恨1989! 老欧洲如美人迟暮,对后起之“美”是一贯地“既羡且憎”,后来想通了,也学US,搞出一个“欧盟”。从欧洲煤钢共同体到《申根协定》,各国主权分两层,可下沉者沉至地方议会,可上浮者浮至欧洲议会,能明显看出汉密尔顿之遗踪。从“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看,欧洲要搞“这个世界是平的”,有点吃力,但已见它废列国制钱,发统一银票,称“欧元”——欧洲的“美元”,志不在小。去年见希腊债务危机,今年见叙利亚难民冲击,祸乱不断,“欧盟”是过了难产这一关,但很有可能是不足月早产?唯有英国是英国,它还端着1775年老绅士架子,不废英镑,不签协定,看欧盟“自成一局”,仍作壁上观。 历史如此吊诡,犹如孩童手里的万花筒,稍一抖动就会出现一幅又一幅不同图案。七年战争大英驱走法国,因战胜而增税,而“帝国分裂”,法军再返,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大西洋,谁是七年战争胜利者?法军以此承担“国际主义义务”,那是早于中国的一次武装NGO(非政府组织)义举,却打得国库空虚,两年后又是因征税引发本国革命,二十年血流漂杵,似又踩中历史的循环报应,路易十六梦断黄泉,应后悔这场“抗英援美”? 即就北美内战言,独立战争是母与子第一次内战,80年后南北战争又何尝不是兄与弟第二次内战?南方持《独立宣言》要求独立,北方以国家统一起兵平叛,林肯之后背差一点就能看到乔治三世与汉密尔顿之叠影!只是到这场战争后期,林肯“易帜”,易之以“废奴主义”,才扭转被动战局。 当罗斯福在开罗、雅尔塔有意冷落丘吉尔亲近斯大林,内心有现实主义谋略,另一半也是真认为丘吉尔老牌帝国主义实在讨厌。如果让罗斯福活得足够长,看到二战后美国的民主外交迫孙立人停战,逼蒋介石行宪,此后不得不在朝鲜战场、越南战场补交更多美国士兵之“郊原血”,他又该作何感想? 及见今日奥巴马之窝囊,于乌克兰、叙利亚及中东危机步步退缩,面对普京步步紧逼却招架无力,200多年前的建国之父们是否会追悔,面对这个丛林与文明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世界,还是英国的间接管治而不是美国的直接卷入更为妥当? “世界”究竟是“平”的,还是被一战、二战唤醒,陷入更大“不平衡”——这是个常说常新的话题。“驴”愿干涉,“象”持孤立,这本来就内嵌于北美建国后两种外交路线之争议。随着时间推移,“驴象之争”将脱嵌至国际政治,上升为哲学、史学乃至人类学,吸入各行各业。 从杰斐逊、汉密尔顿到华盛顿,他们犯了很多错,此后的人还会犯错,但所有的错误都抵消不了这群开国者开辟的历史起点。即使这一起点在文明世界得而复失,就像2500年前雅典为马其顿所灭,随着选民越来越奥巴马化,这不是没有可能;后世人们还会不断回到波士顿、费城,凭吊这里曾经发生过第二期文明起点。当其时也,中国还处在清朝近古,“国家”与“朝代”能有什么“新型关系”? 乾隆爷建不起“新型大国关系”,情有可原,因为那是一个丛林时代,人类只能以自家的王室徽号为部落标志,才能有效辨认自家的丛林地带,美国仅仅是例外。那些人在那时从事的那场试验,一开始也仅仅是为了解决他们的空间问题——母邦与子民是“竖立” 还是 “平放”?当他们完成那场试验,后人才发现这也是个时间问题:原来可开启“新型国家”,以结束“朝代”?前者以换“届”纪年,后者以血缘传“代”,或可称一代、二代,实是中世纪语言。 “届”还是“代”,人间究以何者纪年?兹事大矣,事关“史前”“中世纪”或“现代”、后现代”。马克思当年盛赞北美试验为“迄今为止最高形式的人民自治”,200多年前,历史就是在“打出来的天下,谈出来的国家”那个逗点之间转弯。什么叫“划时代”?此前有“朝代”无“国家”,此后才可能有“国家”无“朝代”,能否建立“新型大国的关系”,而不是“新型的大国关系”,端看你能否认清这一“划时代”。 注:本文是《帝国的分裂:美国独立战争的起源》一书的序,转载自爱思想网站。
最后发表: cherry233@ 2016-7-12 14:30 1068 1 2016-7-12
此时此刻 “深圳人”出国记——对话薛忆沩 attach_img
“深圳人”出国记——对话薛忆沩文:刘悠扬 加拿大蒙特利尔华人作家薛忆沩 这是一段与深圳密切相关的文学之旅。 从20年前在深南路上得到灵感,写下《出租车司机》,到2016年《出租车司机》英译版在加拿大出版,薛忆沩花了20年时间,将“深圳人”带到西方。 2016年6月,从深圳移居蒙特利尔的作家薛忆沩,其“深圳人”系列小说的英文译本《Shenzheners》正式进入英美图书市场。对于深圳而言,这一文学事件是个里程碑:它为英文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词汇,用文学的方式将“深圳人”这种身份带上了国际舞台。 6月4日在渥太华举行的国际文学节上,薛忆沩带着《Shenzheners》,第一次面对西方媒体和读者,谈论他笔下的深圳和深圳人。接下来的多伦多文学节、温哥华文学节,都将有关于这本书的活动。通过这些活动,《Shenzheners》将和英美世界产生对话。 更早的对话,在翻译之初就已启动。尽管薛忆沩本人也用英文写作,但这本书的翻译,还是邀请了更专业的翻译家——目前汉语文学作品最优秀的英译者之一 Darryl Sterk,一位长期在台湾大学翻译系任教的加拿大人,金庸、吴明益作品的英文译者。​ 出版前,出版商Linda Leith问薛忆沩:这本书要献给谁?薛忆沩稍作思考,用英文写了一句话:“给那个启发了我的爱尔兰人。”那个爱尔兰人,就是乔伊斯,他最著名的作品是《都柏林人》,英国现代文学的奠基石。而《Shenzheners》,如今正被西方读者称作“中国的都柏林人”。 《Shenzheners》中的小说,除了《出租车司机》之外,几乎都完成于蒙特利尔,一座与深圳相隔着整个地球的城市。“无根的深圳成了我的文学的一个生根之处”,薛忆沩一直认为,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深圳是21世纪这些年中国的种子或者原型,能够生根于“源头”,是他的幸运,也是文学的幸运。 本期读书周刊,薛忆沩接受了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记者独家专访,首次对国内媒体讲述“深圳人”走向世界的故事。 这本书将如何在英美世界“发酵”?这一事件对深圳意味着什么?西方读者又如何看“深圳人”?《Shenzheners》的出版商、“蓝色都市文学节”主席Linda Leith也接受了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记者采访,她谈论的主题是:为什么我们正在读“深圳人”?   走向世界的“深圳人”  ——对话薛忆沩 https://mmbiz.qlogo.cn/mmbiz/tzWnkCFQTByX66CI2Hw5nFT9foXBhG7xAiaHQlwSFyQEbMp4NexVDppaHXLY201mRib6VemuG7SayFA2hQpwiawXA/0?wx_fmt=jpeg 《Shenzheners》 1. 作品翻译迎来“破冰之年”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你的作品在国内文学界享有盛誉,却长期被翻译忽略,因此有人称你是中国当代文学版图中“被翻译得最少的一线作家”。在全球化的时代,作品翻译的数量和质量对一个作家有特殊的意义。而对一个像你这样主要是生活在外国和外语中的作家,意义当然就更为特殊。你是否思考过你自己长期被翻译忽略的原因?这种忽略是否对你的写作产生过什么影响? 薛忆沩:我长期被翻译忽略的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我的写作风格非常特别,超出了翻译家对中国文学的成见。“在翻译中迷失”是我们都很熟悉的现象,而翻译家在翻译之前的“迷失”却很少引起人们的重视。许多翻译家都是“迷失”在对文学的成见之中的,他们很难接受超出那种成见之外的风格不同的作品。翻译对我的忽略当然影响到了我作品传播的范围和我个人的文学“地位”,但是它没有也不可能影响到我的写作本身。事实上,在将近三十年文学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在国内的文学界也一直处于被忽略的状态。可是我一意孤行,一如既往,一丝不苟……我的写作遵循的是一种强悍和清晰的逻辑,一种内在的逻辑,一种宿命的逻辑。它与我的生命共存亡,而不会受外在的“待遇”的影响。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现在,你的“深圳人”系列小说的英文译本已经在加拿大出版,而不久前,在美国出版的英文期刊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中国文学与文化》)杂志也用一整期全部110页的篇幅推出了你的“战争”系列专辑。从翻译这个特殊的角度来看,2016年应该可以说是你个人文学道路上的又一个“破冰之年”? 薛忆沩:2012年被国内的媒体称为是出版界的“薛忆沩年”。那一年,上海的三家出版社同时出版了我的五部作品。那是我在出版方面的第一次重大突破。随后的四年里,我的出版一直保持不可思议的强劲势头。可是在今年之前,这种势头并没有引起过翻译方面的连锁反应。在今年之前,我只有屈指可数的单篇作品被翻译发表,比如“深圳人”系列小说中的《出租车司机》由《三体》的英译者刘宇昆翻译发表在《路灯》杂志的英文版上,后来又由莫言的意大利文译者Patrizia Liberati翻译发表在意大利使馆配合首届中意文学研讨会印制的宣传册上;另外,“战争”系列小说中的《老兵》曾经被译成英文发表在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出版的Renditions(《译丛》)杂志上,《一段被虚构掩盖的家史》曾经被译成德文发表在《路灯》杂志的德文版上。这样的翻译数量不仅见绌于我所有的著名同行,也与我自己这四年来在原创和出版上的多产状况极不相称。2016年,我的文学道路上的确又出现了“破冰”的气象:除了已经出版的两个英文译本之外,瑞典文《空巢》的翻译也已经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中,法文的《白求恩的孩子们》的翻译也将会接踵而至。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因为你的写作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特殊性,有人认为你在翻译上的突破对中国当代文学在国际上的传播也应该会有特殊的意义。你自己对此有什么期待吗? 薛忆沩:曾经以《等待》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哈金是当今在西方最有影响的出自中国的纯文学作家。他为我的英文译本写下的推荐语反映出他对当今中国的社会状况和文学生态具备深刻的认识。推荐语中的第一句话就用“maverick”一词突出了我写作的特殊性。我相信这种准确精到又直面文学的推荐会成为我的作品与英语世界的读者之间的桥梁。2012年以来的这四年时间里,我用五部长篇小说、五部短篇小说集和五部随笔作品集将一种特殊的中国经验和文学努力固定在汉语的知识体系中。它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虚荣,而是一代人关于中国和人性的一种特殊的见证。我当然希望这种特殊的见证获得普世的认同。 2. Shenzheners与《都柏林人》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深圳人”系列小说集原来以其中最著名的作品《出租车司机》为名,而英文译本却改用Shenzheners(“深圳人”)为名,这是你自己的改动还是翻译家或者出版商的建议?为什么要做这个改动? 薛忆沩:其实“深圳人”系列小说2013年在国内结集出版的时候我就想过以《深圳人》为名。后来考虑到自己的写法与其他那些同样勾画某一座城市群像的中文作品有根本的区别,有意划清界限,避开这个题目,选用整个系列中最早出现、最为出名,也最能代表深圳人无根的生活状态的作品名来命名那部小说集。不过远在“深圳人”系列小说开始翻译之前,我就已经有非常明确的想法,将来的英译本要以Shenzheners(“深圳人”)为名。这一方面是为了避开与在英语世界里家喻户晓的奥斯卡获奖影片《出租车司机》重名,更重要的则是为了显示与在英语世界里同样家喻户晓的《都柏林人》(Dubliners)的联系。我的写作深受乔伊斯小说美学的影响,对语言的精确控制和对意识的精微把握也被评论家公认是我的写作的特点。《都柏林人》呈现的是囚禁在一座被时间麻痹的城市里的脆弱心灵,而Shenzheners关注的也是中国“最年轻的”城市里从来就被文学忽略的脆弱和内心。我很高兴我的翻译者和出版商都非常喜欢这个读起来有点生僻的英文新词。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对深圳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书名。它用文学的方式将“深圳人”这种身份带上了国际舞台。它让懂英语的“深圳人”今后可以在交流中直接用“I am Shenzhener。”这种简单的方式介绍自己的来历。 薛忆沩:文学与生活之间从来就存在着神奇的互动。现在,Shenzheners已经在英语的亚马逊网上开始预售,加拿大的一些媒体上也已经出现关于这部作品宣传活动的一些报道。作为在加拿大隐居多年的中国当代文学中的“老兵”,我书名生僻的第一部英文译作的出版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宣传活动6月初在首都渥太华举行的一个文学节上正式启动(事实上,它的宣传已经于5月14日在深圳的福田图书馆开始)。我相信在接下来的文学节上,我将被问及许多与深圳和深圳人有关的问题,比如我的文学与深圳有什么关系。 3. 深圳是我第二次文学生命的摇篮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这也是我现在想问的问题。 薛忆沩:《作家》杂志1987年第八期头条刊出我的中篇小说《睡星》可以算成是我进入中国当代文学版图的标志。但是我的第一次文学生命只持续了不到四年的时间,它夭折于1991年的春夏之交。经过将近五年的“消失”,我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在深圳开始了“重返文学”的艰苦奋斗。深圳是我第二次文学生命的摇篮。“深圳人”系列中的第一篇作品《出租车司机》就是这第二次文学生命中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当然,那时候我的创作计划中并没有“深圳人”系列小说的这个版块。这个系列小说的想法是2005年初我在蒙特利尔准备我的第一部小说集(《流动的房间》旧版)的时候出现的。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而它的完成更是在很多年之后。那时候,你已经移居异域,为什么深圳会给你带来如此持久的创作激情? 薛忆沩:是的,“深圳人”系列小说直到2012年底才最后完成。从1997年的《出租车司机》旧版到2012年底集中完成的《神童》、《剧作家》和《两姐妹》等,整个系列的创作经历了十六年的时间。这其中有十一年的时间我生活在蒙特利尔。事实上,除了《出租车司机》旧版之外,“深圳人”系列小说中的作品都完成于蒙特利尔,也就是说它们都完成于一座另外的城市,一座与深圳相隔着整个地球的城市。每一个写作者都根植于一种或者几种特殊的生命体验。无根的深圳成了我的文学的一个生根之处。我一直认为,上世纪90年代的深圳是21世纪这些年的中国的种子或者原型。能够生根于“源头”当然是文学的幸运。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但是翻开“深圳人”系列小说,读者马上就会注意到字里行间几乎没有出现深圳的影子。在这些作品中,你不仅没有保留深圳的任何地标,也几乎没有保留普通的街名、店名,你的人物也全都没有名字……你想呈现的是“看不见的”深圳,是被浮躁和奢华遮蔽的深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视角? 薛忆沩:发现和呈现生活中“看不见的”部分是文学的天职和使命。就像我的其他作品一样,“深圳人”系列小说也重视“人性”而轻视“物象”,关注“内心”而忽略“外表”,贴近“边缘”而远离“中心”……我相信悲天悯人是文学的品性。我相信文学的责任是示“弱”而不是逞“强”。“深圳人”系列小说中的人物原型都来自我在深圳的生活体验。那些卑微的“深圳人”就是深圳留在我心中的影子。在我看来,他们的不安和困惑远比那些冷漠的地标和符号更有历史感,更有代表性。因此,我将那些影子带到了远方。因此,我将那些影子变成了文学。 4. 他们对中国文学怀着敬意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如果将翻译理解为是一种再创作,“深圳人”系列小说的创作过程可以说就一直延续到了今天,甚至还将要继续延伸到未来。因为你对英语有丰富的知识,我相信,你在翻译过程中一定有深度的参与。这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学翻译过程中罕见的例子。能不能谈一谈这方面情况? 薛忆沩:“深圳人”系列小说的翻译者Darryl Sterk是目前汉语文学作品最优秀的英译者之一,他是加拿大人,但是长期在台湾大学的翻译系任教。我们是在2014年在蒙特利尔的蓝色都市文学节上认识的。当时他作为台湾作家吴明益的译者来参加关于《复眼人》的活动,而我与吴明益的对话也是那年文学节上的活动之一。能够遇上一位如此优秀的译者是“深圳人”系列小说的幸运。去年夏天,读到《村姑》翻译初稿,我对整部作品的翻译质量就已经充满了信心。整部作品的翻译初稿是今年1月底完成的,当时我正在全力写作我最新的长篇小说,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下,提出了几点浅表的修改意见。你说的“深度的参与”直到清样的独立审读都已经完成之后才开始。那是今年3月初的事情。当时我已经完成最新的长篇小说,有时间和精力转向另一种形式的攀援。我一字不漏地通读了已经被专家审读过的清样,发现了几处关键性的误译和一些形式上的小错,提出了比较深入的修改意见。有意思的是,有两三处地方,我们遇到了无法解决的语言之间的冲突,必须完全抛开原文。还有,《小贩》的翻译因为涉及语文课的背景材料,有特殊的难度。有一个细节,翻译家、出版商和我一直纠缠到了付印的前夕才妥善解决。在最后一轮定稿完成之后,我又一次通读了全文,确保万无一失。那真是一段疯狂的时间,我经常工作到深夜,然后又在凌晨起来继续工作。而我却感觉不到劳累,因为与翻译家和出版商就语言和翻译的探讨充满了智性的乐趣。我感激他们。他们对我的苛求和“洁癖”的耐心让我看到他们对文学的敬意和激情。这种“深度的参与”对我其实是一种学习的过程,我从中学到了很多用其他方式不可能学到的东西。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你刚才提到了你的出版商…… 薛忆沩:我的出版商Linda Leith有很高的文学品味和很深的文学情怀,同时又非常谦恭和非常幽默。她是文学的研究者,接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本科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麦吉尔大学哲学系,随后又从伦敦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的博士学位;她又是文学的实践者,曾经出版过三部小说,还曾经翻译过法语小说;她更是文学的推动者,1997年创建了知名的文化品牌“蓝色都市文学节”,并且长期担任文学节的主席和艺术指导。2001年离开“蓝色都市文学节”之后,她创立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出版社。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关于去世不久的加拿大作家伽兰(Mavis Gallant)的专题报告会上。她是伽兰的研究者,也是伽兰的朋友。伽兰是与门罗齐名的一代短篇小说的宗师。与门罗获得诺贝尔奖之前的情况相似,她在中国不为人知,在国际上却享有盛誉。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家咖啡馆里。那一次我们有围绕着文学展开的深入交谈。我欣赏她的文学品位和观念,我欣赏她对文学矢志不渝的激情。她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贝克特的英语小说,她关于那位现代派大师简约主义幽默又精准的描述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一次我们也谈到了我们未来的合作。当时她首先想到的还只是以《遗弃》为主线对我做一个访谈。她很快就将问题发过来了。但是,因为忙于写作,我一直没有作答。后来,一个偶然的机缘将我们引到了出版我的“深圳人”系列小说的想法上。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付诸实施。我们的合作不仅进行得非常顺利,还是一种精神的享受。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蔡皋是中国当代最优秀的绘本画家。她的插图无疑也是“深圳人”系列小说英文译本的一个亮点。你为什么会想到请她来为你的第一本英文书插图? 薛忆沩:我与蔡皋1986年就已经相识。《故乡的真迹》是我关于她的随笔。在那里,我也谈及了我们至今已经将近三十年的友谊。这里就不再重复了。最近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希望能够有机会将这种充满精神力量的友谊固定在一部作品里。《与马可·波罗同行》第一个版本出版之前,我曾经想让她为那五十五座城市作画。去年三联版出版之前,我又想到过选用她的一些作品来做插图。这两个想法最后都没有实现。这一次也是到翻译的定稿都已经完成的时候才突然出现了插图的想法。我很高兴这个想法立刻得到了出版商的支持和蔡皋本人的赞同。但是,插图的创作过程并不顺利。经过了反复的周折,到最后几乎要放弃的时刻,蔡皋本人才找到令自己满意的方案。这也是令各方都非常满意的方案。这也是一份带有宿命色彩的方案:我们将近三十年的友谊终于留下了一个充满美感的“物证”。 5. 新长篇《希拉里、密和、我》将出版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我注意到英文译本中没有包括《同居者》《女秘书》和《文盲》这三篇。为什么将它们排除在外? 薛忆沩:将这三篇作品排除在外主要是为了控制译本的篇幅。当然,为什么是这三篇而不是其他的三篇,也还是考虑到了作品的内容与读者的接受之间的关系。现在想来,《女秘书》其实是应该包括在译本里面的,因为这篇作品里出现过搭乘“出租车”的场面,与《出租车司机》一篇有神秘的关联;而“朝鲜战争”又是其中的一条线索,这又与《小贩》建立了特殊的联系。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你是一位同时擅长短篇和长篇的作家。一般说来,短篇小说集远不如长篇小说那样能够引起读者和市场的兴趣。你的下一部英文翻译作品会是什么呢? 薛忆沩:前面说过,“深圳人”系列小说成为我的第一部英文译作完全出于“一个偶然的机缘”。原来我一直以为这个“第一”会属于目前还只有繁体字版本的《白求恩的孩子们》。我与出版商之间已经多次讨论过下一部作品的出版问题。它当然是一部长篇小说。但是,究竟是《空巢》还是《白求恩的孩子们》,还没有最后决定。而因为我最新的长篇小说是一个关于蒙特利尔的离奇的“爱情故事”,它会不会以近水楼台的优势而捷足先登?这是一个新的问题。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前不久,由三联书店推出的“薛忆沩文丛”的首批三种已经出齐。刚才你又提到了你最新的长篇小说,它也应该马上就会出版。这么说来,2016年不仅是你在翻译方面的“破冰之年”,也是你在出版上的又一个丰收之年。你这种强劲的创作和出版势头已经维持五年了,会有疲惫的感觉吗? 薛忆沩:我最新的长篇小说《希拉里、密和、我》已经在《作家》杂志第五期上刊出。它的单行本将在今年的上海书展上与读者见面。同时出版的还将有随笔集《伟大的抑郁》以及长篇小说《遗弃》的最新版。我在前不久回国的时候已经用短短20天时间读完了这三部书稿一共将近一千页的清样。的确,就像2012年一样,今年又是我在出版上的一个丰收之年。五年出版十六部作品!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纪录。我当然会有疲惫之感。我也经常梦想着能够“软着陆”,能够有时间去享受正常人的生活。但是,灵感总是从天而降,我总是别无选择。 为什么我们正在读“深圳人”? Linda Leith (“蓝色都市文学节”主席) “深圳人”系列小说(《Shenzheners》)最令我喜欢的是它对人物的悲悯态度以及它为读者提供的进入人物内心的通道。这是一些容易辨认的人物——他们不用名字而用身份来标识:比如“村姑”、“物理老师”或者“两姐妹”……这种标识的方式让我们能够像感受身边最熟悉的人一样去感受“深圳人”的磨难、悲伤和爱,同时又稍稍拉开了一点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正好是让我们能够看到整体的距离。 正是这种距离感与亲近感的糅合使“深圳人”系列小说成为一部大作品:它是一道远处的风景(对于我们这些从来就远离深圳生活的人尤其如此),同时却又十分亲近、可信。 我喜欢Darryl Sterk既口语、随和,又节制、严谨的英译。这种节制和严谨达到的极致使个体生命的宽阔景观可以通过微小的动作、表情和精准的词语本身来呈现。 《Shenzheners》这本书的外表首先就让所有人对它感觉既陌生又着迷。书的封面上和每篇作品的开始都配上了中国艺术家蔡皋的插图。谁能不被这些充满感染力的插图迷上呢?而封面设计使用的绿色与红色的结合,不仅漂亮,还令人好奇甚至诧异。 最大的诧异当然源于书名字母的排列。“Shenzheners”是一个很长的词。这意味着只能用较小的字号才能将它在一行中排出。想到薛忆沩的写作受到《都柏林人》的启发,我查看了乔伊斯那部杰出小说集多种版本的封面。我注意到有两个版本将“Dubliners”这个词切断,分三行排列。于是,我们的设计Debbie Geltner在封面上对“Shenzheners”一词做了类似的处理。这使得这个词本身和“深圳人”这种身份变得哪怕是对熟悉他们的人都感觉陌生了。这使得我们所有人都必须用新的方式去看待这个词,去感受“深圳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正在读“深圳人”的原因。这种阅读不仅是为了阅读本身的乐趣,还是为了从我们自以为是已知的事物里面去获得新知。去发现我们一直“知道”却直到现在才开始“关心”的关于人的那些问题。去看细微的动作和精准的词语是怎么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我们自己与“两姐妹”和“小贩”分享的世界。用新的方式去看!这当然正好也就是这种阅读本身的乐趣所在。   我的“深圳人” 蔡皋(画家、《Shenzheners》插图作者) https://mmbiz.qlogo.cn/mmbiz/tzWnkCFQTByX66CI2Hw5nFT9foXBhG7xMPK4PEyMEZGAFJe3tJUGxFticcD3iakrj4Ric0ZXbTdHGOIzWNrUBDCiaA/0?wx_fmt=jpeg 《Shenzheners》插图 读忆沩的作品我总是站在作品后面的那个人。读着读着,一人变数人,数人变千人。越变越多,越变越小,变成豆丁。 遵忆沩嘱为“深圳人”系列小说英译本画插图,我便坐东窗下画起来。画着画着,一人变数人,数人变万千人,两种东西合成了一处。 人,灰色人群中的灰色点子,类似物理学中的玻色子,天生倾向呆在一个状态,到了一定的温度就变成另一个状态……世界就这么变化着,又觉察不出变化。 我的朋友岸子曾同我讲美丽的物理学,她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个小圆点,再画波长,画栅画基本粒子的位置,我被她感动,我的豆丁小人实起于那个笔记本上的那个小点点。 我喜欢豆丁。 我居住的城市有魔幻的高楼,我不喜欢摩天楼,小高层还可以。我的住宅就在一小高层的顶层。顶层有花园,只要眼光短浅,也可以将花园误会成大地。但我总不能老捂着眼睛哄眼睛,我喜欢看生活,小高层楼房看生活不隔,我看街看城,看满到处有趣的豆丁,看自己提着篮子拖着影子跑生活。出租车和它的司机、小贩和文盲、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生活在忆沩的视野里,也活在我们的生活中间,我熟悉这些,觉得亲切,就像深圳的读者熟悉忆沩,觉着亲切一样一样。 不好意思,希望我画的豆丁也能被西方的读者接纳。 注:本文转载自“新浪读书”,作者为《深圳商报》记者刘悠扬。
最后发表: Ramsey@ 2016-7-7 17:01 1286 1 2016-7-7
此时此刻 为了多一个人读奥威尔 |《1984》出版往事 attach_img
George Orwell(1903.6.25—1950.1.21) 作 者 / 徐庆全 康慨转载自 / 微信公众号”雅众“ 每一次纪念他的诞辰,每一次荣耀他的忌日,我们都会发现,乔治·奥威尔的预言历久弥新。他的警告如夏日的雷声,从遥远的地平线滚滚而来,在我们的窗外轰鸣:“老大哥在看着你。” 今年更是如此。不久前,中央情报局的前外包员工29岁的爱德华·斯诺登出逃香港,揭露出美国政府大规模监视公民通信的棱镜计划,之后他高度戏剧化的逃亡之路,以及由此而生的无尽争论,《一九八四》再一次唤起了老读者与新青年的共鸣。(编者按,本文最初期发表于2013年。) 奥威尔的大名遂在媒体评论中(尤其美国媒体)不断出现,催生了美国读者对《一九八四》的巨大需求,该书在亚马逊网上书店的销量因此暴涨百分之七千,成为第二畅销的经典小说,仅次于有当红同名电影支撑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而中国知识分子与奥威尔结识60多年,他的代表作品《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在中国传播近30年,不论现代或者当代随时代更替经历了不同的理解阶段。 https://mmbiz.qpic.cn/mmbiz_png/yXCSZt3icuKZrTciaWX2zhPRnSWyLmDlnstRSqPQgwXKicpj28hpzCAHFGwWn9kamADibAYuMrJyBuueiaGOHSSuMlg/640?他乡遭遇奥威尔 作为左翼知识分子,乔治·奥威尔没有到过中国也不曾去过他著名作品《一九八四》里映射的苏联(现已是前苏联),他到过离中国最近的地方是印度和缅甸,但不影响中国知识分子对他的认知。 早在1940年代,因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中国同英美苏等国组成同盟国,作家萧乾以《大公报》海外版的特派记者的身份被派往英国伦敦,当时的乔治·奥威尔恰巧也在英国,担任英国广播公司BBC远东部长,负责印度等东亚国家的广播任务。英国的出版社邀请萧乾写英文作品,其一就是《蚀刻》。 青年萧乾 萧乾在后来回忆中说:“《蚀刻》的出版,为我带来了不少朋友,其中特别应提一下的是《畜牧场》(即《动物庄园》)及《一九八四年》的作者乔治·奥维尔。他读后给我写了一封十分热情的信。当时他正负责对印度广播,并在组织一批关于英国及苏联文学的广播。那是1941年纳粹开始侵苏,英国由反苏突然转为一片苏联热时。他约我也做了有关中国文学近况的广播。他在信中说:“我要使他们知道现代中国文学是多么生气勃勃。” 奥威尔曾担任BBC远东部长 这之后,可考的在报纸上第一个公开介绍奥威尔的中国知识分子,应是钱钟书。他发表在1947年12月6日《大公报》上的一篇书评,评价的就是奥威尔一本名为《英国人民》的书。在二战期间,钱钟书曾携妻子杨绛留学英国,而且40年代的中国,已有很多的英文著作流传于市,而奥威尔的英文书,在当时的中国大陆,并不难买到。 青年时期的杨绛与钱钟书 在这篇书评中,钱钟书写道:“作者渥惠尔即奥威尔的政论、文评和讽刺小说久负当代盛名。至于其文笔,有光芒,又有锋芒,举得例子都极巧妙,令人读之唯恐易尽。” 那个时候,那本让他之后成为不朽、出版于1949年的《一九八四》还没有写出来。而萧乾和钱钟书都提及了他的另一本寓言小说《畜牧场》(即《动物庄园》)——他的另一部反极权主义的小说,小说通过猪的起义与革命,以及后来在猪领导下各种动物的命运,昭示了革命在其实现之后的变异过程,革命并不能一劳永逸,相反,革命的最大问题恰恰在于革命本身。钱钟书也曾说过一句异曲同工的话:“革命在实践上的成功往往意味着革命在理论上的失败。” 《动物农场》漫画 https://mmbiz.qpic.cn/mmbiz_png/yXCSZt3icuKZrTciaWX2zhPRnSWyLmDlnstRSqPQgwXKicpj28hpzCAHFGwWn9kamADibAYuMrJyBuueiaGOHSSuMlg/640?在中国初识《一九八四》 1949年,《一九八四》在西方国家出版,逐步收到了广泛的赞誉与反响。这一年,新中国成立。曾在英美留学的知识分子,随着新中国的建立,开始重新渴望回到中国。 1950年,奥威尔告别人世,《一九八四》却在这个世界上慢慢地传播,留学生巫宁坤正在筹划回到已经建立新政权的中国,他也是奥威尔作品的读者。 多年以后,巫宁坤在回忆录《一滴泪》中谈到了当年这本书对他们的影响。巫宁坤写道:“1951年7月18日早晨,阳光灿烂。我登上驶往香港的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伯顿夫妇和政道前来话别。”而彼时,巫宁坤不仅读过《一九八四》,而且随行的行李箱中就有一本——作为科学家的李政道想的显然比他更多。 青年巫宁坤 《一九八四》出版后,奥威尔在给朋友的信中曾经提到过他撰写这本书的初衷:“我并不相信我在书中所描述的社会必定会到来,但是,我相信某些与其相似的事情可能会发生。还相信,极权主义思想已经在每一个地方的知识分子心中扎下了根,我试图从这些极权主义思想出发,通过逻辑推理,引出其发展下去的必然结果。”巫宁坤的感受,让这句话感觉不到矫情。 那时候,绝大多数中国人不知道奥威尔,少数知道的知识分子也不能读奥威尔。巫宁坤在课堂上让学生了解奥威尔,讨论《一九八四》。 在回忆录中,巫宁坤曾这样回忆学生们及自己的感受:“我只得临时抱佛脚,每天在手提式打字机上写讲稿,用生吞活剥的阶级斗争之类的新概念新名词装扮英国文学史。其中肯定有不少驴唇不对马嘴的地方,好在全班二十几个男女学生大多心不在焉,有的忙于谈恋爱,有的忙于搞进步政治活动,也有几个真正热爱文学的男生找上门来谈论《正午的黑暗》和《一九八四》之类的作品,或是借阅我带回来的美国小说。” 沈从文夫妇与巫宁坤 学者刘绍铭在《生命·爱情·自由——重证《1984》的价值》一文中说:我第一次看《一九八四》,是念大三的时候(1958年底)。那个时候掌握的英文单词有限,悟力不高,看过了也就看过了,没有什么特别感想。后来在美国教书,有一门涉及“预言、讽刺、政治小说”,才再用心地再看了一两遍。 https://mmbiz.qpic.cn/mmbiz_png/yXCSZt3icuKZrTciaWX2zhPRnSWyLmDlnstRSqPQgwXKicpj28hpzCAHFGwWn9kamADibAYuMrJyBuueiaGOHSSuMlg/640?唯一一部“极度震撼” 第一位把《一九八四》译成中文的是翻译家董乐山。 上世纪70年代后期,中国大陆开始陆续出版了许多灰皮书等内部读物,在这些书中,并没有奥威尔的作品。随着政治空气逐渐宽松,开始有人接触到奥威尔,这其中,就有董乐山。 董乐山1924年出生在一个开始没落的宁波中产商人家庭,排行老三,从小接受良好教育,自比巴金小说《家》中叛逆的觉慧,读中学时就参加了中共地下组织。上海圣约翰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1950年考上新华社外交部。在翻译国际新闻电讯稿时,他就接触到了奥威尔这个名字,但无法读到他的作品,“不过从上下文来看,可以大概知道他是反极权主义的”。 董乐山 直到70年代后期。一个偶然机会,董乐山读到那本传世名著《一九八四》,他这样回忆当时的感觉:“我这一生读到的书可谓不少,但是感到极度震撼的,这是唯一的一部。因此立志把它译出来,供国人共赏。”1978年,时任新华社副社长的陈适五在外文出版局主持一本《国外作品选译》,专门刊登“某些有参考价值而篇幅过长或性质不合的材料,供领导及其他同志参考”,陈适向董乐山约稿,他选择了《一九八四》。 1979年4~7月,《一九八四》在《国外作品选译》分三期刊登,这是《一九八四》与中国读者的第一次见面。印数5000份,内部发行。董乐山得到的稿费是千字4元。 第一次刊出时,董乐山特意在《关于本书及其作者》的说明中解释:《一九八四》同札米亚金的《我们》和赫胥黎的《奇妙新世界》一起被称为“反面乌托邦三部曲”,这是与资本主义萌芽期莫尔的《乌托邦》、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和安德里亚的《基督大都会》的“乌托邦三部曲”相对而言的等等。 左图/由奥威尔的小说改编的电影《1984》剧照。右图/7月4日,美国波特兰市,反对者举着“老大哥已经知道得够多了”的标语抗议政府的监控计划。美国“复兴第四修正案”团体选择在独立日这天发起全美示威活动,抗议国安局(NSA)藐视宪法搜集情资。美国法律第四修正案规定,民众及其财产享有免受“不合理搜查的权利” 而第二期连载时,《关于本书及其作者》改成了“编者按”。此“按”比董乐山的说明简短得多,内容与说明大抵一样,不同之处是加了一句:奥威尔“是一个从‘左翼’转到极右翼的作家”,以及最后一句话强调:“为了知己知彼,本刊从上期起全文刊载”。 https://mmbiz.qpic.cn/mmbiz_png/yXCSZt3icuKZrTciaWX2zhPRnSWyLmDlnstRSqPQgwXKicpj28hpzCAHFGwWn9kamADibAYuMrJyBuueiaGOHSSuMlg/640?在中国的第一个高潮 1980年,一名正就读中国人民大学商品学专业的学生从《国外作品选译》中看到了《一九八四》,事后他回忆说,“我在大学里读到了乔治·奥威尔的《1984》,这是一个终身难忘的经历。……但是对我来说,它已经不是乌托邦,而是历史了。不管怎么说,乌托邦和历史还有一点区别。前者未曾发生,后者我们已经身历。前者和实际相比只是形似,后者则不断重演,万变不离其宗。” 这个学生叫王小波。 王小波 80年代,花城出版社也找到董乐山约稿,他再次推荐此书。1985年,花城出版社出了内部发行版《一九八四》,直到1988年,作为《反面乌托邦三部曲》之一,出了公开发行版。 奥威尔在中国的传播迎来一个高潮。奥威尔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追捧。 追捧的原因,王小波也有过不错的总结:“是因为有些人以为生活就该是无智无性无趣。他们推己及人,觉得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既然人同此心,就该把理想付诸实现,构造一个更加彻底的无趣世界。”王小波反对这样无趣的世界,因此以奥威尔为师,进行小说创作,进行散文写作,他的作品从写作手法还是从细节描述上,都“很奥威尔”,甚至《动物庄园》中那只叫做拿破仑的猪,也会超越时空,成为《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黑铁时代》里,所描写的“黑铁公寓”也类似于《一九八四》里监狱式住所。 https://mmbiz.qpic.cn/mmbiz_png/yXCSZt3icuKZrTciaWX2zhPRnSWyLmDlnstRSqPQgwXKicpj28hpzCAHFGwWn9kamADibAYuMrJyBuueiaGOHSSuMlg/640?明白了就不走这条路了 出生于50年代的止庵,正是在1985年、他26岁时第一次阅读到了《一九八四》。何怀宏、刘苏里等人也是在这个时期读到这本书的。止庵记得,他读《动物庄园》更晚一点儿,他回忆说,“读《动物庄园》时,每每联想到早年读过的《联共(布)党史》。当下很感懊丧:假若起先到手的是这一本,而不是那一本,自己或许能明白得早一点儿吧”。 青年止庵 之后的28年,他不止一遍重读。而且只要有机会,他就向友人推荐这本书。有人问起对其影响最大的书,止庵想了半天还是举出这本《一九八四》。 新华社记者唐师曾比止庵小两岁,但他直到1994年,才借得了一本花城出版社于1988年首次在国内公开发行的《一九八四》。因为向朋友“显摆”,还弄丢了。直到6年后,他才从一个书商朋友手中弄到两本新的,还给当初借他书的朋友。 止庵仍记得,在最初读到这本书的时候,书的内容带给他的极大震撼。“尤其是那个开头。写打算去掉一个人,不能只从现实中去掉他,因为他在历史中存在,还要在历史上去掉这个人。温斯顿(主人公)的工作就是干这事。谁不行了,就奉命从过去的报纸、杂志、书籍,各种影像中删除这个人。我自己对历史一向很感兴趣,后来我发现,我们的历史竟然就是被温斯顿删改过的,真是一塌糊涂。举个例子,苏联文学我原来看了不少,但是读了一部《苏维埃俄罗斯文学》之后,看到这书上写的我大多都不知道,而我知道的这本书上大多一笔带过,甚至连提都不提。这给我很大打击,我发现,我原来的整个的文化背景都是假的,实际上这个背景后面藏着一个真的东西,而我以假的为背景了…… 自1988年后至今,《一九八四》在广州、上海、辽宁等地经不同出版社不同译者,已出了近10个中文版本。 止庵认为,这本书真正的历史意义并不是预言的多么一针见血,而是在于:有个东西,当时大家虚幻地认为它是人类可能应该走的一条路,奥威尔告诉大家,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大家明白了,就不走这条路了。 注:本文原载于《中国新闻周刊》2013年第27期,作者:徐庆全 康慨。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9-2-28 21:17 1254 0 2019-2-28
此时此刻 美国先民为什么放弃公有制 attach_img
文:赵诚 五月花号 《“五月花号”公约》是美国社会的创立之基,它体现了民主、法治、责任、公民自治和互助原则。但“五月花号”上的美国先民在美洲大陆上创业时,经历了一次公有制农场的失败尝试,却鲜有人提及。 “五月花号”男性成年移民,在下船前签署了公约,召开会议,选举了首任总督约翰·卡弗。卡弗1621年4月不幸去世,他们又开会选举了第二任总督威廉·布拉福德,他时年31岁,是《“五月花号”公约》的起草人。以后总督由全体选民直接选举,一年一选,威廉·布拉福德在随后的36年中当选过30任新普利茅斯总督,留下了一部北美最早的编年史《普利茅斯开拓史》。 “五月花号”上的102名乘客大部分是清教徒,也有一些非清教徒。英国颁发给他们在北美洲弗吉尼亚经营一片殖民地的特许状,可以在殖民地设立总督,享有司法裁判权,并默许以宗教自由。特许状是英国在荷兰流亡的清教徒花钱购买的。清教徒们变卖家产,把钱交到教会统一管理的公库里,但这些钱不足以支持这次航行的费用,所以有风险投资商为移民提供了资金。清教徒移民代表和风险投资商签了协定:7年之内,新移民不能离开团体自己发展,所有通过贸易、运输、加工、捕鱼获得的劳动收入要“纳入公共储蓄,直到最终分配之日”。当时北美洲尚未开发,先于“五月花”号的英国殖民者不乏财大气粗之人,但在北美最早的殖民地弗吉尼亚没有成功定居先例,移民不是逃回英国,就是病死饿死,或死于与印地安人的冲突中。 “五月花号”1620年9月6日从英国普利茅斯启航,经历了海上风暴,船主横梁断裂,船只漏水,于11月11日到达今马萨诸塞州的鳕鱼角,天气、洋流、船只的状况,都不允许继续航行了,只能就近上岸,自谋生路。因为这里不是原特许状划定的地方,为防止有人自行其是,于是在上岸前,起草了“五月花号公约”,所有成年男人都签了字。 签署《五月花号公约》 《“五月花号”公约》移民上岸后,面对印地安人的袭击,野兽的袭扰,食品不足,天气寒冷,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离开集体,离开就意味着死亡。在巨大的压力下,大家只能抱团取暖,以求生存。当时大家实行了一种类似军事共产主义的组织方式,集体盖房,分工保卫。第二年春天,仍有半数人病死。他们在总督带领下,集体耕种,外出捕鱼,并与最近的印地安人部落订立了友好协议。当时每人每天的口粮、食品都从集体库存中拿出来平均分配。因为带的食品不够,为了等待收获季节,他们不得不压低定量。夏天,他们捕获鳕鱼、鲈鱼、野禽、鹿来食用,坚持到秋天,收获了粮食,欢度了第一个感恩节。当年11月,风险投资商又送来35个新移民,带走了一船海狸皮、木材等货物。为了应付不友好的其他印地安人部落的袭击,农场成员分成4个中队,承担军事和生产任务,集体农场终年劳动,圣诞节也不休息。 因为接待风险投资商送来的新移民,第一年收获的粮食显然不能满足需要。第二年青黄不接时,每人每天只能分到1/4磅面包,到5月底,粮食吃光了,只能靠捕鱼、打猎坚持到收获。新移民种植印地安玉米还不太习惯,产量不高,他们还得承担农场的其他工作。秋收前,出现了偷盗庄稼的情况。“因为缺乏食物使他们身体虚弱,无力耕作本应栽种的粮食作物。再有就是很多粮食还没做成就被偷了,到后来愈演愈烈,不少人偷了一点点玉米之后被抓住鞭打,但是饥饿使人无法受良心的约束,还是有其他人又来偷。”如果不能制止偷盗,下一年将面临更大的饥荒。集体农场不得不再派人出去贸易,这时“发现号”琼斯船长带来一些玻璃串珠、小刀等工艺品出售,农场的人们设法用海狸皮、水獭皮大衣与他们交换,再到印地安人那里换回一些粮食。在这次收获以后,农场仍派船沿海岸线与印地安人进行贸易,甚至进入更远的内陆部落,购买他们多余的粮食。当时印地安人采用了英国的新式锄头,扩大了播种面积,也有了更多的余粮。 鉴于一直处在粮食匮乏状态,普利茅斯农场居民们在进入第三个耕作年时,多次开会讨论对策。主要成员都认为公社式的集体劳动不能继续下去了。最强壮的劳动力也不愿为别人的妻子儿女劳动而分文不取。多劳不能多得,对于强壮的劳动力是一个打击,这不公平。总督根据大家的意见,决定分田到户,各家自己干,土地产权还归集体。农场和成员签订协议:16岁以上男性居民每人每年上缴集体1蒲耳式(约34.4升)公共用粮或其他等价物,用于农场公务人员、公共支出和其他公务劳动的报酬。由总督目测,根据每个家庭的人口分得一块土地。 过去,妇女从不下地劳动,她们认为那是一种奴隶劳动,丈夫也不愿意让她们下地。但分田后,不但妇女下地干活,而且孩子们也一块去田里劳动。集体劳动和分田单干,劳动热情大不一样。 威廉·布拉福德在其记叙中感叹:通过国家剥夺私有财产,把私有财产纳入公社,就可让国家和政府享受繁华盛世的想法,是极其不智的。经过实践可以看到,开始那种共产主义生活方式的设计规划,是不符合人性的。他的结论是:“他们持续了数年的那种公社劳动试验还是失败了,而实践者都是一些虔敬正直,诚实本分的人。这也证明了柏拉图和一些古典作家理论的空洞无知,这些理论还被后来一些人推崇。……我想说的是,上帝洞悉人性里面的缺点和不足,上帝以另一种智慧看到有另一种生活方式更合适他们。” 分田之后,农场还得继续集体筹备食物,因为春天把玉米种子种进土地后,农场就断粮了。人们吃了上顿没下顿,主要靠海上捕鱼、打野禽和鹿来维生,好几个月,人们只能吃肉,没有任何粮食。这段艰苦时间里,农场为大家寻求食物做出了不懈的努力,把打鱼出海的人分成几队,前一队打回的鱼快要吃完时,下一队就乘船出海了。尽管如此艰难,但人们的精神面貌大不一样了。经过辛苦耕种,这一年秋天终于迎来了大丰收。从此,普利茅斯的移民们“再也没有发生过普遍的粮食短缺或者严重的饥荒问题”。有强劳力的人家,还有余粮出卖。 大丰收之后,私有制的优势已无须讨论。农场成员们要求把分到的土地固定下来。原计划每年抽签轮流分配土地的方案,遭到大家的反对。他们认为,辛勤一年,为土地施肥、培育,第二年转手让其他人坐享其成不公平。总督在大家的恳请之下,于1624年春播前决定,每人分配一英亩土地,7年之内不增加。这就把原来的土地公有集体劳动,改成了土地私有家庭个体劳动。 “五月花号”上的移民本来是病弱成员较多的移民群体,他们携家带口,有不少妇女儿童,路过这里的其他精壮移民往往看不起他们。但那些精壮的移民前往马萨诸塞安营扎寨却失败了,为了活命不得不给印地安人当仆人。后来普利茅斯农场多次行动营救了他们。普利茅斯成为新英格兰地区第一个成功扎根的移民点,也是英国在北美第一个成功的移民点。后来的移民在他们开拓的基础上,生存就容易得多了。移民陆续到来,成功地建立起了多处移民点。他们自成单位,又彼此帮助,英王派来的总督也得在他们自治的基础上进行管理。数拾年后,“五月花号”上的移民繁衍了160多个新的生命,很多人离开了普利茅斯向美洲大陆内部走去,一个新的联邦制社会的雏形逐步形成。 “五月花号”移民在北美的试验,证明不光要有民主宪政,还要有合理的经济体制。这成为美国人后来执着维护私有财产的最初原因。好在当时农场成员有权向领导人提出建议,领导人也和大家一样处在饥饿的威胁中,所以在第三年就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共产主义乌托邦。 经济体制要符合人性,而不是改造人性以适应经济体制的空想模式。这正是美国先民留给后人的启示。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8-1-10 21:59 1343 0 2018-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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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手的人格和尊严- -希腊化造型艺术特征谈,兼论电影《间谍桥》 文:禾子 廖康由电影《间谍桥》引出了“尊重敌手”的论点。看过影片之后,我觉得可以再引申一下,谈谈这一艺术理念的渊源。 “尊重敌手”,特别是尊重被俘或战败的敌手,也就是说,不把敌手丑化、简单化、恶魔化,而是注入同情心,给予同等人格地位甚至英雄主义的表现,是希腊化时期造型艺术的一大特征,也是其后西方艺术及美学中一个重要理念。 公元前四世纪下半叶,亚历山大东征。从地中海东岸、南岸至广大的波斯帝国,直至南亚的印度河流域,随着兵车战马刀光剑影的军事征战,希腊古典文化艺术也自然而然的在被征服地和殖民地传播开来,直到罗马帝国在公元前一世纪取而代之。历史上,这段时期被称为希腊化时期(Hellenistic Period)。由于战争引起的社会动荡和不确定性,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心理都多多少少被烙上了焦虑的阴影。而艺术也有意无意地反映出了这种普遍的社会心理现象。古典时期不曾在雕塑绘画中突出的情感表现,现在则逐渐屡见不鲜。比如悲伤,痛苦,忧虑,无奈,等等。在一些极度的情感表现中,艺术家们又把主角选在了故事中的对立面,即所谓的敌手。然而不凡的是,希腊艺术家们并不单纯为了表现情感而表现情感,而是给予了主角近于完美的人格和尊严,把一般人的悲伤和痛苦转化为英雄主义的悲壮,把肉体的创伤和受难转变成精神上的高贵。 一幅描绘亚历山大大帝本人和波斯国王大流士三世在战场上相逢的镶嵌地板画很好地表达了这个理念。十九世纪时,在罗马庞贝城的火山废墟下,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幅罗马画家临摹的希腊化时期的拼嵌画(现在时髦叫“马塞克”) – 著名的伊萨斯战役(Battle of Issus)。伊萨斯战役一向被认为是亚历山大打败波斯帝国的一个决定性战役。画面中,亚历山大身穿甲胄和魔女梅杜莎护身符,骑在马上,手持矛枪,身先士卒地冲在最前沿;他的头部飘洒一头卷发,面部表情坚毅镇定,两眼直射波斯皇帝及总指挥大流士三世。同样的身先士卒,大流士也冲锋在前,同时威武地挥动手臂指挥队伍向前。他身后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堪称当时世界一流的超级帝国的军队。他的队伍的矛枪所向披靡般地压向亚历山大的队伍。就在这样一种敌弱我强的有利情况下,大流士眼中却露出一丝畏惧和踌躇。作为艺术分析,我们在这里看到了敌手大流士被同等地作为伟大领袖人物的艺术处理,同时也看到了对人物前所未见的微妙的心理情感表现。艺术之外,我们知道,大流士三世战败之后退回波斯都城,被自己手下杀害。亚历山大尾追到达后,仍然给大流士以皇帝规格的葬礼。可以看出,不轻视、不丑化敌人的艺术表现,有着它文化和历史的根基。 伊萨斯战役 在位于土耳其西海岸的柏尔迦摩(Bergama/Pergamon)城内一座宙斯(Zeus)神庙祭坛上,也有一组雕刻作品很好地阐释了这样的艺术理念。这座神庙中的圆雕浮雕以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和其他诸神的故事为主题,穿插进当地作为希腊属地的口传历史。在残留的一幅战神雅典娜(Athena)和巨人阿历茨欧尼厄斯(Alkyoneus)争斗的浮雕画面中,雅典娜位于中心位置,右手拖拽着已经战败、频近死亡的巨人。她的右前方,巨人巨大赤裸的身体占据非常明显的位置;他全身紧缩的肌肉、弯曲的身体、跪地的右腿、大睁的眼睛,朝下的眼角,突出了肉体的极度痛苦。雅典娜的左上方,胜利女神尼凯(Nike)不失优雅地飞在空中助战;巨人的母亲 – 大地女神嘎伊雅(Gaia),刚刚冒出地面,面部充满忧虑的表情,似乎想要帮助和挽救即将被拖入死地的巨人儿子。巨人在这里并没有表现出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倒是恐惧多于镇静。但是,艺术家没有简单化地把这个巨人表现为一个懦夫胆小鬼,也没有把他丑化成一只赖皮狗,甚至没有让他的面目因恐惧而扭曲变形,而是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了他的原貌和尊严。 柏尔迦摩宙斯神庙群雕:雅典娜与巨人的战斗 宙斯神庙雕刻群的情感高峰,是描述柏尔迦摩Bergama 王国一段历史的几组雕像。这个自誉为奥林匹亚神祇后裔建立的王国,曾经打退过“野蛮”的高卢人(Gaul)的入侵。在雕刻中,艺术家没有宣扬胜利者的伟大和光荣,却是把视线集中在了战败者一方。一个高卢勇士,眼见败局已定,先杀死了妻子,然后高昂着头,把利剑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一个背号角的战士,身受重伤,跌倒在地,胸前伤口鲜血直流,却拼命支撑自己不要倒下。高卢人这种宁死不屈的人格和精神,临终前不失自身尊严的行为,被艺术家们表现得淋漓尽致,并镌刻为永恒。这里,不仅仅是故事的内容和所描绘的行为动作具有悲壮感,在面部和身体的细节方面,艺术家们也创造和传递了一种悲壮美:收缩紧绷的肌肉和紧蹙的眉头,在表现肉体痛苦的同时展示了勇士们健美的体魄和庄严的表情。 我们知道,希腊古典艺术的至上原则和终极目的是“美”。而把古典“美”的原则和情感结合在一起则形成了希腊化艺术的特征:在极度痛苦之下仍不失庄严和美的表现。 最完美的例子莫过于“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Laocoon and His Sons)的雕像。这尊雕像是1506 年偶然在罗马发现的群雕作品,制作年代被认为是希腊化时期至早期罗马时期。作品背景是讲特洛伊战争接近尾声的时候,希腊人佯装撤退,留下一匹木马作为礼物赠送予特洛伊人。特洛伊祭司拉奥孔感觉有诈,警告人们不要接受木马。但是特洛伊人不听他的警告,把木马拉进城,最终导致了灭城之灾。尽管如此,诸神们还是非常不满意拉奥孔的所作所为,派巨蛇缠咬死了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这尊雕刻作品表现的正是拉奥孔父子三人被巨蛇勒绕、痛苦挣扎的情景。由于雕像表现的希腊化艺术特征及其美学理念很为典型,很多欧洲艺术史家和美学家都对它做过论述,我只需要借花献佛,转述在下。 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 艺术史家温克尔曼在其《古代艺术》中对“拉奥孔”雕像做了最为精彩的描述;美学家莱辛以“拉奥孔”为题写了一本论画与诗的界限的美学论著;其他艺术理论家如歌德、席勒等也都加入过评述。下面是莱辛论著第一章的开头一段,包括引述的温克尔曼对“拉奥孔”的论述。 温克尔曼先生认为希腊绘画雕刻杰作的优异的特征一般在于无论在姿势上还是表情上,它们都显出一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他说:“正如大海的深处经常是静止的,不管海面上波涛多么汹涌,希腊人所造的形体在表情上也都显出在一切激情下他们仍表现出一种伟大而沉静的心灵。 “这种心灵在拉奥孔的面容上、而且不仅仅是在面容上描绘出来了,尽管他在忍受最激烈的痛苦。全身上每一条筋肉都现出痛感,人们用不着看他的面孔或其它部分,只消看一看那痛得抽搐的腹部,就会感觉到自己也在亲领身受到这种痛感。但是这种痛感并没有在面容和全身姿势上表现成痛得要发狂的样子。…… 他所发出的毋宁是一种节制住的焦急的叹息 ……。身体的苦痛和灵魂的伟大都经过衡量均衡地表现在雕像的全部结构上。拉奥孔忍受着痛苦,…… 他的困苦打动了我们的灵魂深处;但是我们愿望自己也能像这位伟大人物一样忍受困苦。 “这种伟大心灵的表情远远超出了优美自然所产生的形状。塑造这雕像的艺术家必定首先亲自感受到这种精神力量,然后才把它铭刻在大理石上。…… ”(摘自朱光潜译莱辛《拉奥孔》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这里重复强调一下,希腊艺术家在追求艺术的最高原则美的同时,给予了正反两方面人物同样的人格和伟大心灵。拉奥孔正是这样一个被赋予伟大精神力量的反面人物。 电影《间谍桥》在相当程度上继承了这个充满人文主义理想的美学理念。影片故事情节很简单,没有大的戏剧性起伏。它所贯穿的思想主线就是廖康已经总结到的一点“尊重敌手”。故事里的敌手是一出场就被抓获的苏联间谍,一个半老头艺术家,相貌平凡,没有高大全的渲染,但可以看出是一个有精神追求的人。在被捕时刻,他从从容容销毁了情报;在有可能被判死刑的情况下,他坦然处之,甚至还带点小幽默。他没有为了苟且偷生而屈膝投降、背叛自己的信仰;他和其他人一样,有妻子儿女。被交换回国时,明知有可能被自己的同志干掉,依然坦坦然然。观众看得清楚,这一切是因为一种可贵的精神植根在他的人格中。影片为这个敌人保留了相对完整甚至完美的人格。 美国律师显然感受到了这个国家公敌跟自己相同的人格精神:对信仰的忠诚。律师本人是个崇尚和捍卫美国宪法的理想主义者,在国家利益和爱国主义的高压下,依然相信宪法的至高无上和其保障人的基本权利的承诺。在他单枪匹马地努力下,敌人不仅被给予基本人权的待遇,还被挽救了生命。美国宪法的价值也因此被彰显出来。 影片主题无疑是在强调美国的价值观和西方文化传统中的人文主义精神。而且事实上也的确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但是,这样的价值观是否能够、或者已经超越了政治,仁者见山,智者见水。艺术中的表现,毕竟都是从胜利者的角度给予失败者的同情,总有居高临下之嫌。艺术的作用在于:它可以尽善尽美地表达人文精神,可以以其独特的感染力开阔观众的视野,为观众提供某种思想和思维方式,同时影响和鼓励人们在现实中去追求完美的理想。 后记:本文行将结束时,巴黎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这种践踏毁灭人性的暴行,既是对西方价值观的挑战,更是对人类良知的挑战。当不同的价值观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如此激烈的撞击,西方社会是否能够一如既往地奉行自己的人文主义价值观,这已经超出了艺术可以回答的问题。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5-12-7 21:18 1333 0 2015-12-7
此时此刻 维特根斯坦:人生的境界和人性的边界 attach_img
​文:翦一休维特根斯坦 当第一次来到海边,遥看浪逐天际,你会无语;在夜晚凝视天空,满眼星汉灿烂,你会沉默。这是因为大海的浩瀚和和星空的深邃,超出了你理解和想象的极限,以至于你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它们在你心中引起的震撼和感动。当你提笔想写写维特根斯坦的人生故事的时候,相似的感觉也会涌上心头。 维特根斯坦最为人所知的,无疑是他卓绝的智力。他是一个天才:十三岁就制造出了缝纫机,设计过发动机,做过建筑师,当然,最重要的,是一手缔造了两个完全不同却都有巨大影响的哲学学派。仅这一条,足以使他跻身于最伟大的思想家之列,而他的哲学也是长盛不衰的话题。与此相对照,关于他62岁的人生,虽然也有许多美好的故事在坊间流传,却可惜大都流于东鳞西爪的趣闻。事实上我一直没有看到把维特根斯坦的人生故事讲得很棒的文字,足以展示他独特甚至古怪的个性当中光芒四射的棱角,凸显他由巨富而赤贫的一生所具有的神话般的品质。没错,维特根斯坦一直认为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生活无关,并且一贯对旨在以他神奇的人生故事来装点他的哲学的企图不以为然,我却认为他的人生确有超出他哲学以外的意义,因而是另一本也值得钻研的书。他的哲学和他的人生这两本书,不必然互补却可以都很精彩,它们可以分开来读。 同时我也承认,当试图从理性的角度来解读维特根斯坦的人生的时候,我们很可能陷入了一个维特根斯坦深恶痛绝并与之战斗了一生的陷阱,即蓄意或无意地,有罪或无辜地闯入了他认为不可言说只能显示的人生中涉及认知,情感,道德和宗教的某些领域。不过,我不自认为是维特根斯坦哲学的信徒,所以也不认为对他的人格世界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相反,我相信维特根斯坦的一生,无论从人性,道德还是宗教的视角,都是一个有趣并且极富启迪意义的思索对象。我相信他的活法,赋予了“活着”几分新的意义,使他从已经逝去的人们当中脱颖而出,却给活着或将要活着的人们竖起了一个楷模。 有趣的是,不讲他的哲学而讲他的人生,却终究难免仍然带有哲学的意味。因为,如果可以用罗素式的说法,把“人性”看成人类所有特质和可能的生活方式的集合,那么,在我看来,维特根斯坦展示了一种完全与众不同的人生态度,因而在扩展“人性”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方面,做出了独特而无可替代的贡献。可以说,维特根斯坦个人的人生境界使我们有可能在高度和维度的某些方面重新界定普遍的人性的边界。这就像李白杜甫的诗歌定义了“唐代文学”这一概念—没有李杜的唐代文学应该是另一番模样吧。 尘世的负担 维特根斯坦出生于一个当时欧洲最富有的家庭之一。他父亲是奥地利钢铁大亨,同时也是非常成功的投资人,在奥地利富甲一方。他极富音乐修养的母亲把他们家在维也纳的豪宅变成了上流社会文化精英的中心,人称维特根斯坦宫殿,勃拉姆斯,门德尔松和马勒都是家族的挚友。应该说,维特根斯坦是名正言顺的富家公子。如果在当下,按照流行的戏码,凭着富家公子的名头,他早变成了全民追捧的偶像了。 然而维特根斯坦注定却是这个富豪之家的叛逆,他对这个家庭一直都有距离感,一生都在刻意的淡化甚至隐瞒自己的家世,对这个显赫的家庭所能带来的无论是社会影响力,人脉还是财力上的任何益处,他都坚决地拒绝,其决绝程度,只有中国文革中家庭成员的划清阶级界限可以与之媲美。只是,文革之划清界限是与被迫害者切割以自保,而维特根斯坦的划清界限是与财富决裂而自清,两者在道德上并无共通之处。至于为什么维特根斯坦要和家庭保持疏离,并没有一个公认的解释,但应当不是基于某种道德的或意识形态的原因。我觉得还是数学家拉姆塞的解释最靠谱:他从小接受的教育赋予他一种严苛的律己精神,绝不接受任何不是他自己挣来的东西。当然,更可能的是,他一生都沉浸在他卓越的智力带给他的精彩的精神世界里,世俗世界的七七八八的东西根本从来没有进入他的法眼。 维特根斯坦家族照 维特根斯坦对金钱似乎有洁癖。总的说来,他对金钱有一种其他人都不具备的超脱,由金钱激发出来的种种情绪上的冲动,就像对金钱的渴望,得到金钱的兴奋,拥有金钱的得意或失去金钱的恐慌等等,对他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感觉。而这可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他生而富有。在一战开始前他在剑桥跟罗素学哲学的日子里,维特根斯坦一直是很有钱的。他为自己挑选的家具时,对款式和质地极尽挑剔,剑桥家具店里的东西他都看不上,最后是定制了家具,一副富家子弟的派头。他和挚友品生特到挪威的旅游的所有费用都由他一手包办,这使得不用花一分钱的品生特觉得这次旅行像梦幻般美妙。1914年,维特根斯坦主动联系素不相识的出版人费克尔,表示愿意出资10万克朗援助“缺乏生计的奥地利艺术家”。当时的10万克朗相当现在的50万英镑,那可是一笔让费克尔喜出望外的巨资。当费克尔满怀感激地来见这位慷慨富有的艺术保护人时,他那模样是令人心悸的孤独:金钱似乎从来没能为他带来他想要的快乐。一战开战后,维特根斯坦志愿加入奥地利军队开赴对俄作战前线。在服役期间他购买了25万克朗的奥地利政府发行的战争债券。没人会想到,这样的大手笔,竟然出自一个正在前线冒着生命危险,忐忑不安的志愿兵! 金钱只是一个富豪之家的显性资源,通常与之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隐性的社会资源,它们可不是那么容易摆脱掉的。一战结束后,维特根斯坦和其他五十万奥地利士兵一起,成了意大利的战俘。在战俘营里他认识了画家德罗比。德罗比提起他曾为一位维特根斯坦小姐画过像。当维特根斯坦说他见过这幅“我姐姐的肖像”时,德罗比睁大了眼睛,“那你是维特根斯坦家的啰?” 很明显,那时的战俘维特根斯坦看起来一点儿不像有钱人家的公子。为了把他尽早从战俘营弄出来,维特根斯坦家通过梵蒂冈的关系派来一位医生为维特根斯坦做了体检,而后宣布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呆在战俘营。维特根斯坦偏偏拒不接受这项特权,对当局坚称自己身体完全健康而选择和其他人一道继续留在原地。一战结束从战俘营出来,当维特根斯坦回到维也纳维特根斯坦宫殿的时候,他是整个欧洲最富有的人之一。然而仅在一个月之后他就几乎一无所有了:他遣散了自己名下的所有财产,并且在法律上堵住了收回它们的所有可能。为了生计,维特根斯坦决定成为一个偏远山区的乡村小学教师,为此,快三十岁的他成天和一帮十七八岁的孩子一起坐在板凳上听师范老师授课。师范老师偏偏对他的姓产生了兴趣,问他是不是富有的维特根斯坦家的亲戚。他回答说是。老师似乎并不满足,又问:“是很近的亲戚吗?”维特根斯坦只好回答:“不很近”。没人知道那一刻维特根斯坦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感受,不过从后来他写给罗素的信上看,这类事情让他烦死了,不是因为人家看不上他衣衫破烂一贫如洗的样子,而是因为他为了打发这些无聊的问题被迫没有说实话而引来的道德上的挫败。 从志愿脱富致贫的那时起,直到他死,他手头从未有过很多钱。1919年,维特根斯坦需要去海牙面见罗素商讨《逻辑哲学论》的出版事宜,但他没钱买票。一直为这本书的出版前后张罗的罗素自作主张,把维特根斯坦留在剑桥的家具统统搬到自己家,算是把它们买下了,并以此为由头给维特根斯坦筹了100 英镑,这才使得这场会面得以成行。两年后,罗素为邀请维特根斯坦到伦敦又为这批家具追加了200英镑作为路费,说是这些家具实在太好不忍占维特根斯坦便宜,并且恶作剧地告诉极爱整洁的他,很快自己有个孩子会出生在他的床上。1923年,拉姆塞到维特根斯坦教书的山区去看他,发现“他非常穷,起码他过得很节约”,墙上刷了石灰的房里只有一张床,脸盆架,小桌和一把椅子。早饭只有难吃的粗面包,黄油和可可。生于富豪之家而绝不依附于家庭,靠自食其力生活,应该是一件令人敬佩的事情吧,但这种在我看来值得敬佩的品行,维特根斯坦觉得如此自然,他津津乐道的是和朋友外出旅行没钱只好为人打短工钉木箱挣钱之类的事情。可以说,在这个生而有钱的人的生活中,金钱从来没有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而这绝不是那些大权在握的统治者籍此自我标榜时的假清高。 家庭门第和社会地位,历来是隔绝社会纵向流动的藩篱,而冲破这种藩篱的勇气,往往成就一些或悲或喜的故事。在社会学上,不同社会层级之间流动的频率,常常被用来衡量一个社会的开放程度。不过,这种在其他人生活中和社会学意义上影响如此巨大的社会分层,在维特根斯坦的眼中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对这个著名的哲学教授来说,从事体力劳动不仅从来不是惩罚,而且几乎就是他认为体面的唯一生活方式。在终于摆脱了家庭的光环或阴影之后,维特根斯坦于1929年重返剑桥,这时他的学术声望,已经超过了他的导师罗素,他成了西方哲学界的领军人物,剑桥最具人气的教授之一。 不久,二战爆发,为了躲避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维特根斯坦加入了英国籍。那时,伦敦处于德国战机的狂轰滥炸之下,普通民众在战火和瓦砾中顽强地坚持抗战。不愿意置身事外的维特根斯坦觉得在战火之中做哲学是件荒谬的事,所以离开了三一学院的教职,选择去做一些最卑微的体力劳动。在申请成为救护车司机未果后,他去了伦敦一家医院做勤杂工,负责把药品从药房分发给伤病员,几周后又被调往实验室去配制软膏。这两份工他做得如何是见仁见智的事:据说他把药递给伤病员的时候总是同时建议他们最好不要吃这份药,我想伤病员一定被他搞糊涂了;直到他去世十几年以后,医院的工作人员仍然记得他配制的软管是最好的。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个哲学家,本是一个集德意志工匠精神,工科男的出身和工程师素质于一身的人物。他隐姓埋名来到医院, 不过后来,医院的人们还是知道了他的身份,把他称为 “教授” 。对已年过五十的教授来说,医院的体力工作是艰苦的,一天下来,他往往累得几乎走不动路。然而他一直坚持着,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一样,为了不倒下我不停地踩着踏板” 。尽管那是一个艰苦的年代,人人都很不容易,然而坦率地说,如果不是出于他一贯的自律和责任感的话,他并不是非得如此。这位著名教授,一生当中也做过花匠,木匠,小学老师,看门人,工程师,药剂师,等等。对他而言,所谓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差别,不是一个在理想世界里应当被消除的社会顽疾,只是一个人心里毫无意义的魔障。或者你也可以说,他根本就是一个生活在未来世界里的人。 1949年,维特根斯坦得知自己患有癌症后,清点了自己的积蓄,那笔钱差不多够他过两年。对此他也不是特别上心,“那之后会发生什么我还不知道,也许我反正活不了那么久。”到了他生命的最后岁月,他的积蓄快要告罄,为此他的学生兼朋友马尔科姆为他申请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然而在给基金会的信中,维特根斯坦坦白地详述了六条自己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并总结道:“以我目前的健康状况和智力上的迟钝,我不能接受资助。”我常想,一个人得有多自尊多清高,才能和钱这么生分啊!在我看来,世上再没有谁比维特根斯坦更有资格获得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了。事实上,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洛克菲勒基金会本该有机会获得资助维特根斯坦的荣幸的,如果不是维特根斯坦执意自我剥夺资格的话。 幸运的是,维特根斯坦的晚年一直到去世都被朋友和学生照顾呵护,贫穷并没有伤害到他的身心。和休谟一样,维特根斯坦死得很坦然。 我对于金钱和财富抱有足够的尊重,我相信它们是人生成功的重要标志。然而,现在流行的有关于金钱的看法要强势很多,金钱已经成了度量一切成败的标准。如果不是百万富豪,你是不可以对金钱有所不恭的。对于这种金钱拜物教的流行我一直心有不甘,总盼望人生在世还有什么别的追求可以和它抗衡,因此维特根斯坦让我特别感动特别感慨。毕竟有这么一个人,够独立够强大,执着于自己的理念,一心只做自己热爱的事情,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那份超越,清高和潇洒,为人性的世界注入一股清流,使人的形象变得更加丰满而美好。所谓“天才”,也许就是这样定义的吧。 人间的冷暖 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多年交往永远都是一个令人神往话题。没错,这个故事有一个童话般美妙的上半段,而下半段则透着世态炎凉的味道。很多人因此把两人后期的分歧和不和看成两人关系的主旋律,而把前期的美好只看成是必定要被主题冲淡的序曲,看成人生无常,人性荒芜的又一个例证。我不这样看。哲人的思想成长各有路径,曾经相伴同行的哲人分道扬镳,正如美人迟暮容颜老去,是令人伤感却正常不过的事。我们知道,不管是罗素还是维特根斯坦,在暮年回首自己一生的时候都满怀感恩之心,因此,我看不出把这段也许是两人毕生最重要的友谊简化成平庸的师生反目如何能与两位哲人对自己整个人生的美好总结相匹配。我相信,以欣赏和赞美的心来看待这两人的历史性的友谊,是一种更加富有建设性的立场,因为毕竟,除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哲学史上还有哪对师生关系可以与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友谊相比呢? 1911年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相识,对两人都是恰逢其时。刚刚出版的耗时10年写成的《数学原理》几乎耗尽了罗素的创造力,他迫切地希望找到一个传人,来面对自己尚未能解决的一些难题。而年方22岁的维特根斯坦终于弄清了自己满腔哲学热情的突破口非弗雷格和罗素开创的数理逻辑莫属。师徒的对接几乎是无缝的:维特根斯坦未经引荐就径直闯到罗素家中而罗素毫不见怪;罗素只看了第一眼维特根斯坦的文章就断定他是哲学天才;罗素的认可把维特根斯坦从自杀的倾向当中解救出来; 维特根斯坦一到罗素的讨论班就霸占了班级讨论……在罗素面前,维特根斯坦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下课后他缠着罗素不放,一直跟到他家里,甚至在罗素换衣服时也不离开。据开明的罗素记载,他可以在罗素的房间里像野兽一样来回绕圈,一连三个小时一言不发。当罗素问到:“你是在思考逻辑还是你的罪孽?”他的回答是,两者都是,然后继续他的困兽般的踱步。我总是在试图脑补这个著名的场景,在这三个小时里罗素在干什么?看着他转圈,还是做他自己的事?他不烦吗?在罗素家里维特根斯坦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不过他一点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因为他满脑子都是逻辑。当然他也知道罗素正好欣赏他满脑子都是逻辑,于是乎他确信他有权享用这份欣赏。 由于罗素的名望和他对维特根斯坦的高度评价,维特根斯坦很快成为剑桥的新星。他认识了哲学家摩尔和经济学家凯恩斯。这两人与维特根斯坦的交往都持续到维特根斯坦与罗素断交以后。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维特根斯坦对他们不同,倒是因为他们与罗素不同:摩尔出自本心的善良使他比罗素对维特根斯坦更宽容,几乎到了受气包的地步;而凯恩斯尽管一直是维特根斯坦的最宝贵的支持者,却明智地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也许是因为他怕自己由于走得太近而受不了维特根斯坦那令人疲倦的对逻辑严谨和道德完美的热烈追求。罗素的青睐也使剑桥的精英社团对维特根斯坦开启了大门,他们开始找上门来对他进行近距离观察。尽管对这类所谓上流精英白眼相看不以为然,维特根斯坦还是终于费神在他们的考察中露了一手,展示了一个天才的才智。但这可不是为了出风头 —— 这类冲动与他的天性格格不入。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还罗素一个情,因为罗素到处宣传他是如何非同寻常。而这时的罗素,因为想着自己肩头的重负终于后继有人,自认有些变懒了。 在学术上,老师很快就成了学生的聆听者,并且越来越在意学生对自己的评价,两个人友谊开始从伯乐与千里马的抒情叙事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华彩旋律转调。随着对于逻辑基础的更深入的讨论,维特根斯坦开始和罗素有了分歧。在讨论罗素的哲学时与老师暴跳如雷地争辩之后,维特根斯坦的痛苦,失望和受伤甚至超过了老师本人。从这里你可以看出他纯净的思考当中没有掺进任何尘世的杂念,这是干干净净的哲学论争。 罗素要面对的挑战要大的很多。作为一个成名的受人尊敬的哲学家,罗素现在要接受一个青年小子的挑战了。 以罗素一贯的潇洒大度,这都不是问题。更大的困难在于,眼看自己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哲学大厦慢慢地被从底部被侵蚀,罗素慢慢失去了前进的动力:“我写了许多知识论的东西,维特根斯坦对之作了最严厉的批评……我看出他是对的。我看出我再也不能指望在哲学里作根本性的工作,我的冲动被击碎了,就像波浪在防波提上撞成碎片。”尽管如此,罗素依然为维特根斯坦工作的进展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对维特根斯坦的支持是出自内心的,慷慨大度的,令人敬佩的。后来证明,在容纳别人和提携后进这些方面,罗素比维特根斯坦好得太多。 维特根斯坦很快就对剑桥厌倦了。他忐忑地告诉罗素他想到挪威的某个偏僻海湾去隐居一段时间以便专心整理自己的思路。罗素对这个计划的认同似乎使维特根斯坦如释重负。他去呆了一年,而这一年的隐居成为他日后时常缅怀的一段时光。1914年7月28日爆发的一战把剑桥的哲学家们送进了不同的阵营。凯恩斯投身英国财政部为战争出力,罗素因公开反对战争而入狱。维特根斯坦则自愿参加了奥匈联军站在了英国的对立面。没有人认为维特根斯坦参军是出于爱国热情,有人甚至怀疑他自愿参战只是为了“体面地死去”,这种猜想有他获得的若干次勇敢嘉奖作为支持。 但如果你读过了他在前线的日记,就会知道这种猜想真是无稽之谈。一个更加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这样:富于宗教气质的,道德上狂热的完美主义者维特根斯坦相信,只有尽可能地靠近死亡,才能激发出生命的内在动力,洗脱自己身上的不洁。“ 当我面对死亡,我应该有机会成为一个体面人”。 在军队里他干过杂务兵,站哨,管探照灯,管过枪械库和车站。1916年3月,终于如愿以偿转到前线部队。很明显他是不适应的,枪炮声使他紧张,因此他的日记里出现了许多励志的给自己加油打气的话,像个初入职场的大学生。这个志愿兵对他的上级没有多少尊敬,“他们多半都像猪”。 如果说在剑桥的学术界他觉得迷失了自我的话,战火和面临死亡的恐惧反而激发了他的哲学创造力。他一边削土豆一边想自己的逻辑论证,把自己比作磨镜片的斯宾诺莎。从他的战时日记来看,他的思维的活跃程度是惊人的,到战争临近结束的时候,维特根斯坦已经接近于完成《逻辑哲学论》的写作。一个就连剑桥校园都嫌过于喧嚣,不得不远遁挪威山林才能收拾起思路的人,却在炮火中在战壕内在战俘营里,完成了一部思路如此严谨,文体如此独特的世界哲学名著,真是一个奇迹。“战争拯救了我的生命, 我不知道没有它我会做什么”。事实上,战争确实在维特根斯坦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战争结束后的若干年内,他仍然习惯于只穿军服类的制服。 战争压倒了学术,也隔绝了学者之间的交流。1914年10月,维特根斯坦在自己的前线日记中写到:“过去几天我经常想到罗素。他仍然想着我吗?”罗素也有相似的心境。1915年冬天, 他们曾有一次通信,信中维特根斯坦告诉罗素,他正在写文章,但在罗素看过之前他什么也不会出版。他说万一他死于战争,他会托人把书稿寄给罗素。罗素的回信满心欢喜,他急切地要维特根斯坦立刻就把书稿寄给他。然而自此之后,他们就断了联系。5年之后的1919年,罗素在《数理逻辑导论》的一个脚注里地写道:“我过去的学生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向我指出‘重言式’对定义数学的重要性,当时他正研究这问题。我不知道他是否解决了这问题,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这样深沉关切的语调出现在一部数理逻辑的专著里面, 极其罕见。哲学家是理性的代表,而俩位当事人更是理性和逻辑的世界顶尖高手,他们之间这样一种惺惺相惜的呼唤和牵挂,给人带来动人的温暖,哪怕战火也不能阻断。 维特根斯坦的“逻辑笔记”(1914年)的原稿 战后两个人的联系迅速恢复,主要是因为《逻辑哲学论》的出版工作。这部现在享誉世界的名著,当时却像垃圾一样在德国英国的担心赔钱的出版商脚下被踢来踢去。有人想让维特根斯坦自费出版,被他严词拒绝了:“把一部作品这样强加于世界是不得体的。。。写作是我的事,但世界必须照正常的方式接受它”。有眼不识泰山的出版商们的冷淡使维特根斯坦心灰意冷,他想到了自杀。罗素又一次把他救了出来。在与出版商多方联络之后,罗素觉得推荐信之类的东西恐怖怕不够,他得写一片序言才行。于是便有了罗素接管维特根斯坦的在剑桥的家具为维特根斯坦买机票的故事。维特根斯坦飞到海牙,和罗素一起一段一段的读这本书,最后罗素写成了一篇导言来帮助读者理解这本书。罗素的导言并未使维特根斯坦满意,但罗素的名气如此之大,以至于出版事宜竟然因此有了着落。出版商的口气基本上是这样:他们很荣幸出版罗素先生的导言,当然,附带地也乐于出版维特根斯坦先生的文章。为了出版商的这种轻慢作者的态度,罗素曾多次向维特根斯坦道歉。在罗素心里,自己的导言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维特根斯坦的书能付印。终于,《逻辑哲学论》德文版于1921年出版了。这本在哲学史上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大作,以期刊的名义,带着扎眼的编辑错误,以拙劣的印刷质量,在种种学术的,人事的,技术的,商业的纠葛的包围之中,终于跌跌撞撞地问世了。作者本人和他的导师兼朋友罗素为了它的出版所经历的挫折所耗费的精力, 现在想想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也正是这一年,罗素和维特根斯坦作为朋友的关系宣告结束。事情的起因是他们在奥地利的一次计划已久的,后来证明是发生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的见面。那时刚走出战争的奥地利一片萧条,小镇因斯布鲁克找不到合适的旅馆,最后他们合住了一间房:罗素夫妇睡床,维特根斯坦睡沙发。这必定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再加一个心烦的早晨。他们吵架应该不是因为他们哲学上的分歧。很可能是与宗教和政治有关。维特根斯坦是一个宗教情节很重的人,而罗素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这种差别在战前还不明显,但战争强化了它:维特根斯坦战火中带的唯一的一本书是托尔斯泰的《福音书摘要》,是宗教帮助他度过了5年的战争时光;而罗素一直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对战争和宗教的批判态度也越来越激烈,也曾为反战坐牢。争论中维特根斯坦一定非常激烈,不过这是他的一贯风格,以至于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讨论,事后还给罗素写过两封信。两封信罗素都没有回。看起来,叫停两人朋友关系的人应当是罗素,因为他看出他为自己的定位与维特根斯坦已经没有了交集。 两人虽然不再是朋友,而且对他们的分裂也都开诚布公,但同事和同行的正常交往仍然维持着。1930 年,维特根斯坦需要罗素为他的研究写一份评估报告来申请研究基金。这时的罗素,可谓焦头烂额:两个孩子都在生病,怀着别人的孩子的妻子快要分娩,实验中的罗素自办高中的财务困难,等等。尽管如此,罗素仍然挤出时间听维特根斯坦讲解他的新的思路,对它他既不赞成也搞不太懂, 然后两易其稿写了详细的报告,最终帮助维特根斯坦拿到了基金。是罗素和摩尔主持了维特根斯坦的博士答辩,并且放任那个想拿学位的家伙反倒像老师一样趾高气昂。在维特根斯坦方面,尽管他在朋友和学生面前并不刻意隐瞒他对罗素后期哲学和人生观的不满,但就像他的学生马尔康姆注意到的,在公开场合维特根斯坦对罗素总是毕恭毕敬的,他对其他人可从不这样。这就是两位哲人后期的同事同行关系。是的,他们不再是朋友和知音,但是,在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小人反目泼妇撕逼之类的狗血剧情。 罗素在哲学的建树和自成体系方面要逊于维特根斯坦,但罗素年岁稍长且成名略早,因此罗素注定要在维特根斯坦出道的时候扮演师长的角色。应该说,这个角色他做得无可挑剔甚至可圈可点,极富哲学大家的胸怀和英国贵族的风度。也许是因为个人的偏好,我对罗素在演绎师长方面的所做所为持有的尊敬和好感,似乎要比能从维特根斯坦那里看到的要多要高。这或许就是智商和情商的区别。如果说维特根斯坦的智商高于罗素的话,那么他的情商,至少在情商的许多方面,比如控制情绪,认知他人情绪和处理相互关系方面,肯定不及罗素。罗素以他惯有的大度这样评价他和维特根斯坦的区别:“他更清澈,更有创造性,更有激情;我更宽广,更富同情,更健全。”罗素还不忘谦虚了一句:“为了对称我夸大了这一对应,但这有点意思”。在我看来,这番对比还是中肯的。 尼采曾经把生命比作在两个完全相等的虚空之间的火花,介于出生之前和死亡之后的黑暗之间。按照这样的看法,生命的意义超出了生命的起始和终结。我愿意以类似的视角来看待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友谊,把他们的友谊放到人类思想探索的长河当中来定位: 在探索人性的无限可能性的跋涉途中,罗素和维特根斯坦是划过黑暗的天空的两颗灿烂的流星。在某一时刻,在某一点上,两颗流星有了交集,他们的碰撞迸发出了绚丽的光芒。然后两颗星各自东西,继续前行。无论从经验的归纳还是慨率的计算上说,两颗流星的相撞或两个绝世天才的相知相惜,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一经出现,便成绝响。然而这千载难逢的相遇的意义,并不自动向所有的人展现,你得有一颗感恩的心和一双诚实的眼睛。能够领略到这个历史巧遇的神奇并受惠于它,是一个人的福气。 内心的拼争 如果说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是以清澈纯净为特征的话,他的内心世界却复杂而多层次, 我很难想象还有谁能比他在内心里有这么多来自家庭,社会和人的天性的压力要平衡。 维特根斯坦生于这样一个家庭:他的家庭极其富有,却是新近富起来的人家。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对于贵族的风度和品味表现出了略微多一点的关注,不像对其他世俗的追求比如金钱,地位,女色和名望那样不屑一顾。他希望被人看成具有贵族的外表和教养,乐于被人觉察出那些他确实生而具有的贵族气质:热烈,自律,清晰,有责任感。他和家人的关系远谈不上疏远,但回到家里和家人度过的时间总是让他烦恼,因为他认为这是一种对自己正常理性生活的干扰,是生命的浪费。 维特根斯坦又生于那样一个时代:世界格局剧烈动荡,族裔冲突空前惨烈。他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 一战中他是德奥联军的志愿兵在前线对俄国作战,二战中他站在英国一边在后方为对德作战出力。在两次大战中站在对立的阵营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困扰,也许是因为他之参战并不是出于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爱国主义情操,而只是听从自己道德的召唤。他在英国生活了大半辈子,也入了英国籍,但他对英国的态度很复杂:对剑桥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作为志愿者为反对德国的英军服务,却对英国的战时宣传呲之以鼻,在其中英国被描写得战无不胜,而德国一副挨打的怂样。有一次他的学生马尔科姆谈到了英国的“民族性格”使英国人不会使用暗杀的手段对付希特勒,他是如此光火以至于几乎和马尔科姆绝交。是的,他生气固然与马尔科姆的思维方式有关,但文化对立和族裔疏离也应该是原因之一吧。维特根斯坦的祖上是犹太人,从他的父亲那一辈皈依了新教。由于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犹太人,因此他没有犹太身份认同的困扰,但犹太问题对他始终是一个特别敏感的领域。有人甚至辨认出了他轻微的反犹倾向。至于纳粹政权是否认为维特根斯坦家是犹太人,那是另一个问题。 维特根斯坦到哪儿都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罗素把维特根斯坦看成是所谓天才的完美典范:真情,深刻,热烈而强势。他很独断,有不容抗辩的家长作风。罗素说他表达自己的意见,就像沙皇下谕旨一样,而拉姆塞和图林都不约而同地批评维特根斯坦试图把“布尔什维克主义”引入数学哲学,我猜那是指一种颠覆性的革命,同时带着专横的,排他的,专制的风格。他是性情中人,但做他的朋友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友谊而妥协不是他的风格。 和很多哲学家一样,维特根斯坦独身。他应该并不是同性恋,因为他也曾对女性产生过恋情。也许是因为他对在极高的智力层面的充分交流的渴望阻碍了他与在情感层面更为敏感的女性产生共鸣,他的密友大都是年轻聪明心地单纯的男性。他的感情是内指的,在意的是他自己是否爱自己的爱人而不是爱人是否爱他。在这一点上他和罗素完全不同。罗素在与奥特琳恋爱的时候对宗教更为宽厚,因为奥特琳是一位虔诚的信徒,而他因着对她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软化了对教会的敌意。类似这种爱爱人之所爱的事情不会发生在维特根斯坦身上,因为他的感情是更加私密的:他所爱的人对任何他以外的人和事的关注,会被他视为是对他私人领域的干涉从而感到不适和不快。和品生特一起在冰岛旅行时他特地选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旅店,维特根斯坦很享受这份与众隔离。后来旅店来了第三个旅客,品生特跟新来者进行了交谈,这使维特根斯坦很不高兴。为了避免和新来者打照面,他要求旅店为他们提前一小时开饭,不幸旅店居然忘了。维特根斯坦于是拉着品生特到小镇上去找吃的,可什么也没找到。最后他宁愿在房间里以饼干抵了一顿饭,而且直到第二天才慢慢高兴起来。把这类事情看成是维特根斯坦在嫉妒那是太低看他了,他只是不能容忍因为外人的介入降低了他和密友的关系的品质。他的感情世界正像他的哲学: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形同陌路。 维特根斯坦的一生都为一种道德拼争所主宰。有人达到较高的道德水准,自然而水到渠成,比如摩尔之出于天性,比如康德之出于心中的律令。但维特根斯坦的道德追求是一种搏斗,一种挣扎。对他来说,坦诚地直面自己内心,克服怯弱,避免因骄傲和虚荣而起的不诚实,才是真正的道德。有两个例子很能说明他的道德观。 一次,维特根斯坦和罗素讨论了狄更斯的《大卫 科波菲尔》当中的一个情节: 大卫的朋友斯提福兹引诱艾米莉背弃了她与汉姆的婚约与他私奔,为此大卫很生气。维特根斯坦认为大卫对斯提福兹生气是错误的:他可以难过,却不应该因此放弃对朋友斯提福兹的忠诚。于是罗素问维特根斯坦:如果你和一个女人结婚,她却和别人跑了,你会如何?维特根斯坦说他会很悲伤,但不会愤怒或仇恨。按照维特根斯坦的看法,和一个女人结婚是出于对她的爱,这个初心必须保持。在她出走以后随之而来的愤怒和仇恨,却另有源头,有些来自内心的负面情绪比如你受伤的自尊心,另一些来自外部的压力,比如社会对对第三者的消极看法,已及对于婚约的承诺的通常见解等等。没错,它们都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但却与你当初的爱没有关系。所谓道德,就是如何排除其他因素的影响而保持初心。此心不渝,是为真诚,因而道德。在我看来,要实践这样的道德生活,需要一颗多么强大的心啊。 除了愤怒和仇恨,怯弱和骄傲也是道德的敌人。1936年圣诞期间,维特根斯坦决定对自己的道德生活来一次外科手术式的清理,与自己过去的不诚实做一个了断。他把自己曾有过的不诚实的行为列了一份清单,奔波于维也纳,剑桥和当年他教书的奥地利山区之间,找到当年的当事人,逐个面对面地忏悔。这些“不诚实”标准非常苛刻,有些简直到了荒谬的地步。比如,曾经,有人告诉他一个共同熟人去世的消息,他做出吃惊的样子,而事实上他早已知道这件事情;他并不是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是个处男;他没有纠正人们以为他有四分之一犹太血统的看法,尽管心里知道他是四分之三的犹太人。(有趣的是,他去世后人们发现他的犹太血统应该少于四分之一。)有一件事情则可能比较严重,发生在他当山区乡村教师的时候:他是一个暴躁的老师,不能容忍迟钝木讷的学生,而且出手不知深浅。他曾揪着一个女孩的头发把她拖来拖去,以至于她耳朵流血。他也曾把一个体弱的男孩揍昏过去。后来维特根斯坦被学生家长告上法庭,他却当庭否认了虐待学生的事。这个谎言折磨了他16年。维特根斯坦的忏悔之旅是正式甚至是强势的:每个当事人都事前收到通知,不容推脱,并且预定了时间地点。忏悔很有仪式感,维特根斯坦面对面地跟当事人说话,手里捧着讲稿,通常严肃偶尔激动。忏悔的听众的反应相当不同: 好心的摩尔为他所受的折磨而难过;崇拜他的弗朗西斯感动得一塌糊涂;不明就里的人们觉得有点尴尬。当他辗转赶到山区,登门向那个被他揪过头发的女孩道歉时,此时已经成年的女孩只轻蔑地冷笑着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我相信维特根斯坦那时候一定是很崩溃的。如果真是这样就对了,因为他的忏悔之旅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清除自己的骄傲和怯弱,并由此求得内心的拯救。 每一个人都有不诚实的时候,有一些人事后也都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诚实,有一小部分人甚至可以扪心反省自我纠正,然而很少人能像维特根斯坦一样,能以这样的决绝,用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把自己的隐秘的不诚实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这样做其实只是出于他完全不同的道德观。在他看来,道德并非得自于遵从由外部施于人的信条,道德是人在内部觅得的品质。道德与其说是一种教化,不如说是一种救赎。这种道德观使他对任何忘我情怀和献身精神都满怀敬意,对崇高充满向往。一战后俄国建立的苏维埃政权曾经强烈地吸引了维特根斯坦,牺牲小我以投身于一项宏大的运动从而实现“自我的升华”的共产主义实践似乎在他心里引起了某种共鸣,以至于他产生了移民苏联做一个体力劳动者的愿望。 毫不奇怪,这种浪漫的热情在他短暂的访问了苏联之后慢慢减退了,一个用乌托邦遮掩的极权体制和一个独立的人格之间的不相容,用不了多久就会显现。不过,维特根斯坦对另一种献身精神始终保持着尊敬,那就是宗教信仰。 维特根斯坦的强烈的宗教热忱却是他留给人们最深刻印象之一。“我不是一个信教的人,但我禁不住从宗教的角度看每一个问题”。我猜想维特根斯坦的宗教热情不仅来自他强烈自律的道德观,也来自他对形而上学的认同。在由他和罗素共同催生的,后来变成英美哲学主流的分析哲学运动当中,他是为数不多的对形而上学抱有同情的人之一, 这使他成为以拒斥形而上学为号召的早期分析哲学的一个有些格格不入的教父。他从来认为形而上学表达的,是一种类似于宗教信仰的人类情感,代表着人们试图超越理性的努力。理性和信仰的分界处,永远是思想交锋的火线。坚信理性的人们,总希望把理性的疆域不停地向前推进。 曾几何时,在布鲁诺哥白尼时代,理性需要像宗教献身一样的热情来催生。不过到现代,人们已经开始把理性当成了常识和生活习惯了。与此相对照的是坚持信仰的人们,在他们看来,无论理性如何发展,总有一个神秘的领域是理性永远无法达及的,那便是对生命意义的探寻。那是一片人们特地保留下来的场所,为的是让灵魂获得安宁得以休息。维特根斯坦是介于两个阵营之间的一个孤独的灵魂。是的,他是正宗的理性阵营出身,却对宗教信仰心有戚戚焉。如果说当康德把现象界以外的领域留给信仰时还有些无可奈何的勉强的话,维特根斯坦对信仰的态度更加正面和肯定:“有信仰的人像个走钢丝的人。你看上去他就像在空气里行走,但他脚下也许的确有什么东西”。那些支撑着人们行走的信仰包括上帝,生命的意义,意志,命运,幸福,生死,永生和良心等等主题。当你发现它们同时也是形而上学的对象的时候,维特根斯坦对宗教的热忱就变得毫不奇怪了。 但切不可把维特根斯坦对信仰的同情仅仅与基督教连接起来,因为他对宗教的尊重覆盖了所有宗教形式,包括原始部落的宗教。维特根斯坦不是教徒,因为他不能使自己相信教徒相信的东西,他也从来不遵从教徒的实践。信仰于他,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他也许没有像康德那样走得那么远,把所有的有组织的宗教活动都看作对信仰的歪曲,但他一定断然不会同意,他心中对上帝的体验,是一种应该,同时也可以,拿出来与人分享的感悟。晚年他曾借居卫理公会教长摩根家,摩根问他是否相信上帝,他的回答是:“是的我信,但在你信仰的东西和我信仰的东西之间的差异也许是无限的”。 维特根斯坦信仰的上帝确实是存在的。他一生当中所有他觉得应当忏悔的事情,他都留在自己的心里没有忘记,他把它们背负在自己的身上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以他绝顶清澈的大脑,记住了自己童孩般的纯真,并以信徒般的虔诚坚守着。我也曾有过纯真,也曾为失落了纯真而懊悔,然而时至今日,我几乎连曾经的的懊悔也已经失落了。这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宿命:和世界相安无事,内心覆满灰尘。维特根斯坦没有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随波逐流,他选择了拼争,为了自己心中道德和信仰的净土。他在心里设定要与之战斗的,包括却不限于很多我们早就视为理所当然并会坦然接受的东西:对世俗名利的不懈追逐,出于本性的食色之欲,对尊严的无所谓态度,浅薄的自以为是,自我放纵导致的懒惰,不思进取的愚蠢和浑浑噩噩。他讨厌平庸,市侩和老好人,连自私自利甚至自我保护都不肯容忍——因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不懈的追求真理。他要抗争的对象也许真是太多了,真不知道人在这样重压之下该如何生活。 他总有自杀的倾向,以前我总以为这是他出于对自己性取向的罪恶感,就像他的哥哥们。而现在我终于明白,自杀对于他,是在外部世俗世界的逼迫如此之大以至于他感到坚持自我已经力不从心的时候,宁为玉碎的最后反抗。信徒把拯救自己的重负加之于基督肩上,从而获得灵魂的宁静;而这个充满宗教情怀的人却一直坚持着自我救赎,甚至不惜以死相拼。他告诉世人最后的话是:“告诉他们我有过美好的一生”。在这个时候,我相信他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对自己一生的最后的审判,而那高高在上的法官就是他自己的良心,那常驻他胸中的上帝。 做人,其实也可以是这样的。 位于剑桥All Souls Lane墓园的维特根斯坦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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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中国,教育是人们除政治之外,最为关心的问题之一。如果说政治更多意味着当下的生存,那么教育则似乎着眼于未来。人们或许可以忍受一个不自由的社会,但似乎无法忍受一个不自由的未来。从这个角度看,中国中产阶级大规模移民西方世界,对子女教育的关切应是促成这一行动的重要动力。不少继续生活在中国的家庭,也在公立学校的教育之外,寻求多样化的教育机会。人们对现行教育的强烈不满,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问题,都要求我们对何为教育进行深入思考。但在现有的学术体制中,更多的教育研究,主要集中在技术性的层面上。而对教育的本质、自由与教育的关系,则明显关注不足。或者说,我们对教育缺乏一种总体性的反思。对此问题,也不是所谓的教育哲学所能解决的。正如有西方学者所指出的:“没有什么脱离作为整体的哲学的教育哲学。”[1]从这一角度看,在现有的学术体制中,“教育哲学”的存在,本身就是教育问题的一部分。在前现代社会中,教育是维持政治统治的工具,是政治教化的一部分。因此,在现代之前,教育本身没有独立的地位。只有在现代社会,教育才真正与自由联系在了一起,“任何取消社会阶级区别和号召所有人自由的社会,应当把教育构想为本质上是自由的,是为所有人的。”[2]在如下的讨论中,我们将以洛克、密尔的部分思想为基础,简要论及自由与教育的关系等问题。 一 本体论意义上的个体性原则,是与自由的观念联系在一起的。弗雷格关于对象和概念的区分,在逻辑和语言的层面上,确立了个体的存在论基础。如果说没有个体在存在论意义上的优先性,自由的观念就无法确立。在这个意义上,自由对我们每一个体而言,首先即意味着自立。或者说,一个人在个体意义上的自我确立,即意味着自由。个体性自由的确立,是以个体生命的存在为前提。一个人如果连生命都没有了,也就无所谓自由了,尽管在笃信宗教的人那里,灵魂的自由最要紧。生命的保全既是个体的生存本能,但也更需要法律的保障。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尽管说个体的自由有其存在论上的依据,但在社会—政治层面,这一自由又是如此脆弱,而只有公正的法律才能为其提供强有力的保护。因此,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所谓的自由是法律之下的自由,这就要求自由的个体之间,不得相互侵害。而且,这里的法律必须是保障自由、维护权利的法律,而不能是有权势者打击他人的工具。一个人的自立,在洛克看来,还与财产权有关。事实上,即使仅从经验的角度看,我们也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一个在财产上享有自主权的人,无论在精神还是其他方面,他都可能享有更多的自由。与此相反,一个在经济上高度依赖体制或他人的人,在许多情况下,仅仅为了生存他就不得不放弃许多自由的权利。但在许多激进主义者看来,财产权的确立,似乎不过是对自私和贪婪的保护。而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才是最大公无私的,足以承当起“博爱”的美名。但正如王楠在《培育自由:洛克的教育哲学读解》中所指出的:“洛克对财产权的肯定完全不是对自私和贪婪的肯定。乐于与他人分享自己的东西是美好的品质,保护私有财产,本质在于尊重每个人应得的‘生命、健康、自由和占有’,避免个人的勤劳受贪婪和懒惰的侵害。”[3]从这个角度看,洛克强调对私有财产的保护,恰恰是对勤劳这一美德的认肯。汉娜·阿伦特从概念分析的角度,对“财产”和“财富”进行了区分。她认为一个人拥有财产,在道德上是应得和正当的。而对过量财富的疯狂追逐,则是人性的贪婪所致,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应受到限制。洛克对于人性的贪婪,有深刻的批判,王楠在研究中指出:“人越发空虚浅薄,又越发渴望支配(dominion)和占有(possession)。他越是无法把握自己,就越是想要抓住在自己之外的人和物。”[4]从这个角度看,一个独裁者对权力的极度贪婪,以及那些生活在专制政体下的人们,之所以热衷于对他人的控制和对金钱的占有,其实都不过是自我的空虚所致。如此,则一种不良政体的存在及其运行,同时意味着生产出大量的病人。正因为洞悉到了这一点,洛克希望通过教育的方式,教会人们过一种完满自足的充实生活。而在这样的生活中,名誉是至关重要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一个人的名誉就是他的人格的规定,表明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一个人对自己感到羞耻或认为自己有信誉,来自他对自己名誉的评价,对自己人格的认识。”[5]而认识自己,其实是不容易的,对于小孩子而言,尤其如此。因此,按照洛克的意见,教育者在教育过程中,一定要爱惜受教育者的名誉。或者说,只有当一个小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他独立的人格受到充分的尊重和爱惜,他才有可能成长为一个爱惜名誉的人。一个爱惜名誉,对自己和外部世界,都有着独立判断的人,即真正的绅士。王楠指出:“真正的绅士,会用真正的名誉来衡量自己做得对还是不对,并产生相应的荣誉感和羞耻感。这种对名誉的爱,不是出于对荣誉的饥渴而汲汲于他人的赞许,那种欲望是虚荣(vanity),是内心空虚的体现。对虚荣之人来说,名誉只不过是穿戴在身上的装饰品,可以拿来向他人炫耀。但对真正拥有自尊的人来说,那是自己人格的体现。孩子对名誉的重视,使得他会主动接受他人赞许和责备的引导,逐渐用羞耻和信誉感约束和决定自己的行动。”[6]正如洛克所言,名誉是一种法,因此是一个人对自身的约束,也是他行为处事的尺度。而对荣誉的过度追逐,则是一种价值上的虚无和心理上的虚荣,事实上也是一种病。而且,一个人对权力、金钱和美色的过度看重,表明他不过是自身欲望的奴隶,因此根本谈不上什么自由。 二 现代人的一个基本特征,即接受教育的过程格外漫长。一般而言,一个现代人在学校度过十多二十年的时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现代社会的高度复杂性。也就是说,一个自然人要理解和适应现代社会生活,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和知识积累。但即使如此,一个人在学校学习了十几年,可能记住了大量零碎的知识,但对于何为学习、学习为何的问题,却缺乏真正的理解。这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情况,在中国的教育中尤为突出。关于学习问题,密尔在就任圣安德鲁斯大学名誉校长典礼上的演说中说道:“学习的目的不是掌握一些对将来工作起作用的知识,而是对关系到人类利益的所有重大问题有所了解。”[7]但在中国目前的教育中,无论是大学还是一般公众,都迫切地希望大学生在学习期间,掌握更多谋生的技术和知识。基于这一认识,大学开设了更多技术性的专业和课程。但这是不切实际的。事实上,技术性的知识,只有在具体的工作中才能学到。在大学课堂上对技术性知识的讲授,其实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纸上谈兵。而且,这样的知识很容易随着技术的革新而变得毫无用处。因此,在大学课堂上教授有利于谋生的知识,表面上看是为学生未来的工作考虑,但事实上,这既不利于谋生,同时也耽误了理论知识的学习。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既然如此,何不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原理性问题的学习和探究上,从而以不变应万变?密尔就认为,教育所能提供的更多是一种宏观的视野,因此,“我们的目的是学习对自然和人生宏观的、正确的观点,并在心中牢牢铭记把时间浪费于实际不值得为之努力的琐屑事物实际上也就是怠惰。”[8]在生存论的意义上,人不断学习的过程,其实是从空虚中挣脱出来,不断走向自由充实的过程。王楠写道:“人学习和求知的过程,是脱离迷茫不定、把握到神圣真理的过程。经历了这个过程,人才能从虚无中摆脱出来,真正认识到自己是谁,在这个世界上该做些什么,获得人应有的规定性。这就是寻求知识和真理对现代人的意义。”[9]从这个角度看,学习的终极目的,仍是那句古老的名言:认识你自己。但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只有在世界之中,一个人才可能真正看清自己。与此相反,一个闭目塞听、执着于自己的自大或自恋狂,既不可能认知世界,也很难看清自己。学习或求知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开放自我,追求真的过程。这里所谓的“真”,大致有这样两层意思。一是真诚,即求知者对所学习的东西,要有一种真切的关怀,一种求真的意志。二是真理,即相信有些东西确乎是真的,而且这样的东西必定存在。一种自由的教育,就应该鼓励受教育者说真话、求真理。而这样一种精神,恰是西方文明中最核心的力量。王楠就此写道:“坚持讲真话,就是承认、服从、信仰和追求这真理。人只有承认它,服从它,信仰它,追求它,才能够让它进入空虚的自己,与它相统一,成为真正的人。一切科学和哲学思考的预设是:真理存在。而以上帝信仰为基础的道德的预设是:道德是上帝为人所指出的通向拯救的真理。讲真话就是相信‘真’的存在,相信‘真’的存在才能追求‘真’。这种认‘真’、求‘真’和服从‘真’的意识,深深扎根于现代西方文明的精神之中,成为支撑它的核心力量。”[10] 在存在论的意义上,所谓真即是其所是,即让是的东西是,让不是的东西成为不是。这样一种追求,不仅有其伦理上的指向,且更多与知识论连在一起。从这个角度看,知识或学术就不是私有财产,而是天下之公器。王楠在“读解”中写道:“知识是要拿出来与他人相互交流、讨论的,是社会的共同财富。相互交流思想和知识,不应当是为了个人自己的利益,而应当是为了真理本身。所以,人们应当以诚实的态度、平实的语言、耐心的解释来向他人表述自己的观点,传达自己的思想,而不应当傲慢偏执,自诩握有绝对真理,借知识之名争斗不休,或在虚假的学术幌子下面谋求个人的利益。”[11]如此一来,在真理与自我的关系上,即意味着真理掌握我们,而非我们掌握真理。在如上引文中,作者特别强调人们在讨论知识问题时,应当使用平实的语言。关于这一点,有必要再说几句。关于语言,洛克曾指出:“在我们与他人的谈论中,语言的目的主要有三种。第一、是要把一个人的思想或观念让另一个人知道。第二、是要尽可能简易,迅速地达到这个目的。第三、是要传达人们对于事情的知识。”[12]洛克的意思很清楚,即语言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思想或观念的交流。而为了更好地实现这一目的,人们最好使用一种简易而有效率的方式。如此,平实的语言就应当是一种最优的选择。将这一理解贯彻于教育之中,则“不可给孩子的心智充塞一堆意义不明的词汇、逻辑不清的理论,让他们学会用浮华的修辞和论辩的技巧来满足自己的骄傲和虚荣。”[13]文:李文倩如果我们对知识抱有一种谦逊的态度,那么使用一种平实、素朴的语言来对知识进行表述,就应当是一种极大的美德。与此相反,那种表面华丽的措辞,不过是乱人心智。张中晓在《无梦楼随笔》中,曾对自己有这样的反省,即因早年读了许多诲淫诲盗的文学作品,反而对于自己的思想能力,产生了许多负面的影响。因此,一种自由心智的培育,应当使用什么样的语言,这一问题值得认真探讨。 三 现代学术的一大特征,即所谓分工,或曰分科治学。这在一定意义上,是有道理的,因为随着人类知识的高速度积累,任何一个人即使穷其一生,也无法穷尽人类知识的各个领域,更不用说要有所创造了。但对这样的一种趋势,如果以一种极端立场对待之,则是相当危险的。知识人蜷缩在一个个过分狭小的领域中,丧失了进行宏观判断的能力。如此一来,学者们在知识上的工匠化,必将使其无法成功培育一种自由思考的心智和能力。汉娜·阿伦特针对这一问题,在《论暴力》一文中写道:“许多领域都无休止、无意义地追求原创学术,而在这些领域,如今也只可能有渊博的学识,这种追求要么彻底的不相干,也就是著名的‘对越来越少的事情知道得越来越多’,要么导致伪学术的发展,而它实际上毁灭了它的对象。”[14]密尔也曾指出:“根据我们已经有的经验可以知道,如果只埋头研究一种学问,对其他所有的学问与研究不闻不问,必然导致人类精神褊狭而误入歧途。这种情况下,精神内部孕育出对特殊研究的偏执,伴随而来的是那些视野狭窄的专家们都丧失理解、评判宏观事物及其根源的能力,并具有一种共同的偏执。我们不得不这么预测:所谓的人性,将越来越因只能熟悉细小的事物而渐渐萎缩下去,一旦面临重大的事物就不能适应了。”[15]应该说,汉娜·阿伦特和密尔所担心的情况,在今日之中国已相当严重。而这样一种对碎屑事务的无休止的迷恋,在一个没有学术自由的社会中,则会得到更多官方的鼓励。于是乎,学者们沉浸在细小的愉悦之中,并为此而洋洋得意。但整个社会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极度高昂的。公共言论空间的萎缩,使多数专家处于毫无见识的状况,但也正是这些人,凭借少量的专门知识,在他根本不懂的一般性问题上大放厥词。其所造成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这样一种学术现状,反映到教育领域,即过度的学科化。但正如密尔在“塞奇威克教授的讲义”中所指出的,大学阶段的教育,不应以培养学者为目标。他写道:“在大学生理应达到的教育阶段,可以把他们从个别科学的、细部的、一个个的微观考察中解放出来,升华他们的思想,教会他们将科学和人类文化视为整体,认清不同学科在前者中的位置和在后者中发挥的功能。”[16]而我们知道,这样一种知识论意义上的“解放”,是培育自由心智的必须。参考文献:[1][2]陈嘉映等译.西方大观念.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301、303.[3][4][5][6][9][10][11][12][13]渠敬东、王楠.自由与教育:洛克与卢梭的教育哲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79、20、41、41、103、75、111、110-111、119.[7][8][15][16][英]约翰•密尔.密尔论大学.孙传钊、王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26、26、24、112.[14][美]汉娜•阿伦特.共和的危机.郑辟瑞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99.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7-6-4 11:07 1520 0 2017-6-4
此时此刻 左派的归宿——从近期美国的左右冲突说起 attach_img
文:林炎平 ​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丰碑大街,罗伯特·李将军塑像矗立在环岛中央。 谁在煽动仇恨? 2017年8月11日,美国弗吉尼亚(Virginia)州的事件震惊了所有人,而不仅仅是美国人。事件看起来很简单:弗吉尼亚州的Charlottesville计划移除罗伯特·李的塑像,右翼团体抗议这一决定,左翼团体反抗议,右翼阵营中的一个人开车冲入左翼抗议队伍,造成一死多伤。至于这个事件的真实情况,我们将等待法庭的结果:到底是他受到对方袭击后为了避险而加速前行躲避,还是加速前行报复,还是故意冲入人群进行伤害。 和平保护南方邦联塑像的人们。他们告诫左派:伊斯兰国的恐怖分子也毁坏塑像。你看他们像激进分子吗? 如果你不熟悉美国历史,那么是很难理解这个事件的起因和发展的。罗伯特·李是美国南北战争时的南军将领,率领南军对抗北军,结果伤亡惨重,最后率军向北方投降。由于他选择了投降而不是继续抵抗,从而免除了南方遭到更加毁灭性的打击,也减少了北方的伤亡。他置个人荣誉于度外,避免了整个美国的进一步灾难。也正是如此,他被北方和南方都认为是一位高尚的人。 作为南北战争胜利者的林肯,战后的地位至高无上。今天大家在华盛顿特区的林肯纪念堂可以感受到他所受到的尊崇和褒扬。而作为南北战争失败的一方,现在能够看到的最具有纪念意义的就是李将军的塑像和邦联(Confederate)的旗帜。 南北战争到底在道德上谁高谁低,在美国官方历史上已经做了结论:北方要废除奴隶制,而南方要保存奴隶制,而这正是南北战争的理由。但是,历史是可以被人涂抹的,官方的说法就靠得住吗?也许真正的理由是:北方要进入一个工业化的美国,而南方要维持一个农业化的南方。而林肯发动战争仅仅是避免美国分裂。 为解放奴隶而打仗是高尚的,但这绝对不是一个在政治、经济和道义上说得通的逻辑。难道,为了让一些人成为自由人,另外一些人就应该被杀死?你怎么解释为了解放一批黑人奴隶(占人口比例不到18%)而杀死一大群南方自由人(南方男性青年有40%死于这场战争)?!如果李将军不投降,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 这是北方和南方都心知肚明的,于是,对李将军和南军的褒扬是出于道义和良知,而非意识形态或胜利,李将军的塑像就这样成为了南北最后和解的象征。另外,甚至在著名的阿灵顿公墓(美国为国捐躯者安息的重要墓地),里面也有一块地方埋着当时的南方阵亡将士。如果林肯纪念堂是胜利的丰碑,那么李将军的塑像和阿灵顿公墓南方将士的墓地等就是和解(reconciliation)的象征。英文“Reconciliation”被翻译为中文“和解”。其实,中文里并无与“reconciliation”直接对应的词,其原意远远多于“和解”。Reconciliation是基于西方思想和理念的一个词,中国尚无这样的理念,因此也没法找到单一对应的词。就如同Humor在中文里找不到这样的一个词,于是就音译成“幽默”。 为什么这样一个南北和解的象征要在今天被拿出来作为种族主义和奴隶制度的余毒加以肃清?为什么要把这本来的历史事实和宽容和解的象征斩尽杀绝?移除李将军塑像的意义何在?从正义的角度,这是无法解释的,因此其意义完全是政治的。由于右派没有移除这个塑像的动机,于是只能是左派的主意。事实上,这类动议确实都是左派发起的。 如果政治的发展如左派所愿那么顺风顺水,那么他们完全不必这样撕裂社会。问题是,事情向着他们设想的相反方向发展到了令他们无法容忍程度,川普居然当选总统。那一刻开始,他们废除民主制度的心都有了。但是,发动战争已经是不可能了。于是,撕裂社会是他们达到政治目的的代价最小的可以选择的途径。他们要找到一个最能激怒右派和最能煽动左派的热点,以便让右派退却并且让左派狂热。一开始他们找到了“通俄门”,结果他们发现,这个问题上奥巴马和克林顿更加严重,而川普倒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接着他们找到了“难民门”,但是仍然没有什么起色。于是,他们就开始了“种族门”,既然这在美国历史上一直是撕裂社会的最好手段,那么就是它了。 很难想象,左派们会将一个已经过去了150多年的美国南北战争的最后和解象征在今天拿出来加以捣毁。这根本不可能是基于正义,而只能是一种政治手段。 林肯是共和党人,他对这场战争的最后反省绝不像历史教科书里这么光荣决绝。他的葛提斯堡讲演只有三分钟。这三分钟是不朽的。他绝口不提南方的过错,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抓住南方的过错不放,美国最终会抓住他的过错不放。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南方40%的青年男性死亡?林肯是足够伟大的。他的伟大不是由于他发动了这场本来可以避免的战争,而是在战争后他把他的敌人看得和他一样高尚,或者他把自己看得和他的敌人一样卑微。南方被摧毁了,但是和解终于重得人心。美国在战后重新凝聚成一个美国,而不是分裂为两个美国,并不是由于这场战争,而是战争双方的和解,是由于reconciliation。 从华盛顿杰弗逊时代的《独立宣言》到林肯的《葛提斯堡讲演》,走过了87年。从葛提斯堡讲演到最近的夏洛茨维尔事件,走过了154年。如果说林肯用对李将军的尊重和对南方的和解重新团结了美国,那么今天的左派则用对李将军的亵渎和对右派的激怒再次撕裂了美国。 谁在煽动仇恨?结论是不言自明的。 仇恨的轨迹 夏洛茨维尔事件过后不到一周,巴尔的摩市政厅一致决定,把内战邦联(Confederation,亦即南方)的四座塑像全部移走,在本来紧张的社会情绪上继续火上浇油。这150年前美国内战后的南北和解的象征真的有任何紧急和正义的理由给予移除吗?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是左棍撕裂社会的工具和扰乱稳定的杠杆,他们要在社会最需要融合的时候进行撕裂,在社会最需要稳定的时候造成失稳。 夏洛茨维尔的事件和巴尔的摩的火上浇油并不是左派的即兴之作,而是长期仇恨行动计划的一部分。 2017年5月,纽约百老汇上演“历史剧”《凯撒大帝》,剧中凯撒以川普的形象出现,而凯撒的妻子以川普太太的形象出现,借古讽今实在不加任何掩饰。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剧中最后以刺杀凯撒结局,刺杀的场面渲染得相当“解气”,此剧赢得了左派的一致喝彩。但是,这样明目张胆的影射和唆使受到了社会批判。然而,剧院在受到社会的批评后毫不退缩,一意孤行。 左派们实在太希望川普被刺杀,最好是像凯撒那样,被愤怒的元老院的成员干掉。反正不管是谁,能够干掉川普就行。这是左派梦寐以求的事情。 变本加厉地,2017年5月30日,著名艺人Kathy Griffin女士在网上贴出了她拎着血淋淋的川普人头模型的照片。让人立即想到伊斯兰国恐怖分子的作为。 Kathy Griffin在网上贴出了她拎着血淋淋的川普人头模型的照片。 在这样的激励下,2017年6月14日,在华盛顿特区附近的弗吉尼亚州发生了民主党支持者蓄意用长射程的步枪射杀共和党议员的事件,导致多人受伤,共和党党鞭Steve Scalise重伤,几度生命垂危。 接着,2017年8月17日,民主党密苏里州参议员Maria Chappelle-Nadal公开叫嚣她希望川普被暗杀。她比Griffin又进了一步。 民主党密苏里州参议员MariaChappelle-Nadal公开叫嚣她希望川普被暗杀。 以上这些仅仅是左派所作所为的冰山一角。 如果以上的事件其中之一是右派针对左派所为,那么媒体肯定炸锅了。但是,由于这些都是左派的劣迹,CNN这样的左派媒体大多睁只眼闭只眼。有的甚至为这些令人发指的行为和言论寻找借口和托词。媒体之袒护左派,已经尽人皆知。正因为如此,其也丧失了相当一部分公信力。 如果我们回顾川普当选总统后的社会现象,社会右翼并没有什么攻击性行为或者言论,而左翼却在言论上甚嚣尘上并且在行动上大打出手。这在大选投票中就可以看出来,很多人是沉默的川普支持者。在民意测验时,几乎所有的媒体都根据民意测验的结果预测克林顿肯定赢了,但是那些毫不张扬的选民让他们的美梦成为泡影。这些沉默的选民不可能在胜利后突然高调起来,他们从来都没有高调过,也不善于高调。高调从来都是左派的特点。 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历史上和现实中到底谁是历史塑像的摧毁者? 首先我们可以想到的是红卫兵。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他们摧毁了所有他们可以染指的古迹和塑像。甚至在华山这样险峻的地方,他们也没有忘记,把纪念赵匡胤的“下棋亭”推到了山下。我从来都不喜欢赵匡胤,但是我绝对不能同意这样野蛮的行为。看看当年的神州大地,几乎没有一处古迹未被摧毁。你可以不喜欢秦始皇,我非常痛恨秦始皇,但是难道我们要摧毁他的陵墓和兵马俑吗? 接着我们可以想到的是塔利班恐怖分子。他们摧毁了所有他们不喜欢的和认为不符合他们的伊斯兰理念的古迹。在阿富汗的巴米扬大佛就是其中最著名的受害者之一,理由很简单,巴米扬大佛是佛教的古迹,不是伊斯兰的东西。 巴米扬大佛在摧毁前的1963年和被摧毁后的2008年 然后我们可以想到的是IS的恐怖分子。他们所到之处,除了虐杀平民,就是摧毁古迹。这是叙利亚境内的Palmyra的古罗马遗迹在被摧毁以前,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被摧毁前的Palmyra的古罗马古迹 再然后,呼之欲出的就是左派们了。他们的行动已经开始,李将军的塑像已经在被摧毁之中。请观看如下的视频,被采访的这位女士说,她认为应该毁掉华盛顿和杰弗逊的塑像,因为他们曾经拥有黑奴,因此从来不代表黑人。 http://video.foxnews.com/v/5545986039001/?from=groupmessage&isappinstalled=0#sp=show-clips(注:此视频可在本文末尾处点击“阅读原文”进行观看。) 左派们在德州大学8月20日晚连夜拆除多座内战南方纪念雕塑,他们在北卡的杜克大学也拆除了教堂门口罗伯特•李小雕塑。 左派们继续扩大打击面,居然把巴尔的摩的哥伦布浮雕给砸了,此浮雕已有二百多年历史。 8月21日晚上,一个25岁的左派试图用炸药炸毁南方纪念塑像,在得逞前他被逮捕了。 红卫兵,塔利班,IS,美国左派,他们十分相像。他们摧毁古迹的理由都是一样的,这些塑像不是我们的,不代表我们的和不体现我们的信仰的,全部要摧毁之。他们是一路货色!接下去他们要砸什么,我们应该清楚了。他们要砸毁的,和伊斯兰国恐怖分子要砸毁的是基本一致的。 被摧毁的南方邦联战士塑像,难道为40%死于战争的男性青年留一个纪念也是罪恶?美国曾是宽容的典范 右派是保守主义者。你让右派走向极端,就是要让保守的人采取极端行动,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如果没有足够的刺激并且越过相当的势垒,一个保守的人不太可能走向极端。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极右在美国社会上的犯罪率是很低的。你可以查一下,看看这些被称作极右势力的组织,到底在最近50年有什么罪行。结论可能让你大吃一惊:极少!这和左媒渲染的大相径庭。 左派热衷于变革,这本来不是什么坏事,当社会应该变革的时候,热情是需要的,左派的激情生逢其时。但是,如果我们回头看看历史上所有左派的运动,其结局都非常令人遗憾。 法国大革命也许是可圈可点的左派运动之一,但是法国大革命造成的对法国人民和社会的伤害是巨大的,其结果比之法国大革命的初衷和口号谬以千里。革命——复辟——再革命——再复辟——再革命,法国在极左和极右的两极振荡了几十年后,依然没有从左的倾向中彻底摆脱出来。到了1871年,极左的巴黎公社运动再次把法国置于动荡的危险之中,而极右派终于以同样残忍的手段消灭了这一运动。拉雪兹公墓作为法国人的reconciliation的象征,接纳了巴黎公社互相残杀的双方。公社社员墙矗立在那里,屠杀公社社员的罪魁梯也尔也埋在那里。这似乎是让这些生前不共戴天的人在死后和平共处。这是一种“和解”,这是reconciliation。 托克维尔没有活着看到巴黎公社,但是他对法国的社会撕裂和左派的极端是深有体会和精于分析的。在《论美国的民主》这本书中,作为法国人的托克维尔从他在美国的实地考察和认真思考得出了法国必须向美国学习的结论:美国的实践已经提供了解决法国问题的方案。但是,法国人并没有听取托克维尔的忠告。1848年,法国再次重演法国人的拿手好戏:革命。再次推翻了他们曾经复辟的王朝。革命,复辟,再革命,再复辟……。法国人爱折腾,这正是托克维尔看不惯的。 在1848年的法国再次革命后,届时《论美国的民主》已经再版了12次。经过了从写作到第12版的15年间,他以更加的自信给出了他著名的第12版再版前言。托克维尔在撰写《论美国民主》中正警告和预言了这样的革命。 如下是托克维尔《论美国民主》第12版再版前言部分文字: 不管最近发生的事件多么突然和重大,对本书作者来说都不感到吃惊。其在15年前写此书时脑海一直被那正滚滚而来的不可阻挡且铺天盖地的世界民主潮流所占据。…… ……美国的体制在皇权统治下的法国看来只是一个奇观,但是今天其应该被共和的法国所研究。使得新政府得以安全的不是武力的强大,而是法律的良好。战争之后便有法律,前者摧毁而后者重建。目前的问题不是我们到底要一个皇权还是一个共和,而是一个浮躁的共和还是一个安详的共和,一个有序的共和还是一个无序的共和,一个和平的共和还是一个好战的共和,一个自由的共和还是一个压迫的共和,一个威胁私有产权和家庭的共和还是承认和保护这些权利的共和。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问题,不仅仅是对法国,而且是对所有文明国家。…… 现在这个对我们看来是崭新的问题却由美国在60年前解决了。我们今天才引进的人民自主权原则,在那里过去的60年里一直畅通无阻,并被直接地、无限地和绝对地付诸实践。……在那里,共和制度不仅仅没有骚扰这些权利,而且保护了它们。私有产权在那里得到了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好的保护。在那里,无政府主义和专制政治一样闻所未闻。 我们从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希望和教训?我们应该从美国的体制中理解那些我们可以借鉴的……那些使得美国宪法得以成立的原则,比如秩序、权力平衡、真正自由、对法律的真诚和深刻的敬仰,却是对所有共和国不可或缺的。它们对所有共和国都是普适的。我们可以这样毫无风险地预言:所有那些不具有这些特征的共和国很快就会不再是共和国。 令人痛心的是,托克维尔批判的法国式极端却出现在今天的美国,而他赞扬的美国式理性却在美国遭遇严重挑战。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今天没有法国人去砸烂拉雪兹公墓中的任何一方,而今天的美国左派却处心积虑去毁坏reconciliation的象征。当年托克维尔苦口婆心要法国人以美国人为榜样,如果他近来重返美国,他会如何作想?也许他自己也会被左派们贴上鼓吹奴隶制的标签而给予砸烂!毕竟他所倾情赞扬的美国是奴隶被解放之前的美国。 和左派行为相对立的是右派的做法,最典型的就是英国的政治变革。英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革命,但是英国对人权和自由的保护,以及法治的实践,是全世界最好的。而美国的国父们正是继承了英国的传统,才确保了美国的法治。《论美国的民主》正是要说美国的民主比之法国的民主要好得多,法国的民主问题太大。托克维尔对法国的一系列社会行为痛心疾首,包括“法国大革命”。 我并不想全盘否定“法国大革命”,但是法国大革命的左倾带给法国人民的痛苦是很现实的。罗伯斯比尔的自作自受不仅将法兰西民族带入困境,也给他本人带来了灾难。 在众多的历史教训之后,法国最终也走向了reconciliation,而不是相互仇视。既然拉雪兹公墓的梯也尔的墓不必被砸烂,美国的李将军的塑像何以必须被摧毁?难道被托克维尔推崇的理性的美国居然不如他曾经批评的法国了吗? 林肯发动的南北战争导致了南方损失惨重,但是右派或南方没有再让这历史功过影响他们对今天美国的判断,那么为什么左派要挑历史伤疤呢?难道为了解救占不到人口18%的奴隶,就应该杀死占人口40%的自由的男性青年?你用今天的标准衡量一下,你觉得可以用杀死40%的北韩人或者叙利亚人换取一场战争的胜利?你既然用今天的标准来衡量李将军,你怎么不用其来衡量和李将军作战的林肯呢? 左派走向何处? 右派们是保守派,他们不希望改变规则,凡事总有一个长期稳定的坐标和标准。但是,左派则不同,他们总是不断地变换着标准和原则。他们的一个特点就是以现在的标准来衡量过去,用现在的道德标准来决定历史人物的好坏。 从右派走到极右是比较困难的,从右派走向极右,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势垒。这就是“批判势垒”。右派必须越过这个势垒,才可能成为极右。也就是,右派组织必须铲除自己的批判精神和消灭他人的批判权利才可能成为极右。但是从左派走到极左却是坦途,不必经过太大的势垒。 古希腊的民主在左派的眼里当然不是民主,因为还有奴隶的存在。左派们无法容忍民主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样一个现实,他们也不理解这样一种制度在古希腊被创造和实践是多么伟大。 左派们摧毁Lee将军塑像之后将如何?要知道他们是以李将军为南方作战为理由而铲除李将军的,因为南方代表了奴隶制。按照这样的逻辑,捣毁华盛顿和杰弗逊的塑像和纪念物也是应该的,因为他们都是大庄园主和奴隶主。 接着,1776年到1865年之间的美国如何评价?按照他们的逻辑,《独立宣言》只是奴隶主宣言,当然应该被清除。而美国宪法也是奴隶制的产物,理应被撕毁。 这些人就像是一个笨蛋吃了六块皮萨饼终于饱了,于是他认为前五块都是无用的,都是浪费,不仅如此还非常有害。他们割裂历史的联系就像他们割裂第六块皮萨饼和和前五块的关系。 按照他们的心情和逻辑,他们最终将把美国的《独立宣言》贬低为《奴役宣言》。 按照他们的逻辑,人类社会还有什么文明和文明的里程碑? 对他们来说,大概美国应该是从奥巴马开始的。只是这个废物在其8年的任期内什么也没做,只是在任期内度了无数次假,在任期后签了一份致富的大订单——2000万美元的回忆录出版合同,以及每场讲演收费40万美元的好生意。他任期8年间,坐看国际上IS泛滥,坐看国内种族纷争加剧,坐看美国中产阶级备受煎熬。 左派其实并不傻,他们知道自己的这些逻辑是荒唐的,一旦在大庭广众下被质疑和批判,便会一败涂地。于是,左派对言论自由的恐惧和厌恶是必然,而且,他们已经付诸实践。 2016年11月16日,在威斯康星大学的Ben Shapiro的讲演被左派捣乱和谩骂,以致无法进行。 2017年3月17日,Auburn大学安排了一场右派Richard Spencer的一个讲演。但是,左派抗议者阻止了他的听众,破坏了他的讲演。不管你怎么给Spencer贴上极右和白人至上主义的标签,他的自由表达权利是不能剥夺的。 2017年4月26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安排了著名作家、评论家和政治活动家Ann Coulter讲演,但是在左派的捣乱下讲演无法举行。 Ann Coulter 堵住反对者的嘴,这是谁的做法?回顾历史,一切罪恶都是从焚书和堵嘴开始的。 左派中除了政客中的左派,就数校园左派危害最大。学生们年轻,涉世不深。由于他们通常既没有资产也没有地位,因此平等的口号对他们很有诱惑力。平等对他们来说,就是平均的另一种表达。至于平均,他们不怕,因为平均总是意味着他们将得到多而付出少。随着年龄的增长,当他们有了自己的财产和地位后,才会比较公正地看问题。这时,相对于他们年轻时的立场,显然就右了很多。他们中间有很多会最终成为右派。 和学生相比,校园里的教授级别的左派就比较虚伪了。萨特之流就是典型。萨特在二战后,在西方处于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他进行反美反西方的运动。青年学生对他崇拜有加趋之若鹜言听计从。他在明明知道苏联的暴行的情况下仍然力挺苏联,以至于让青年学生以为苏维埃是一个公正的社会和向往的目标。 1960年萨特、波伏娃和切•格瓦拉在古巴。萨特赞扬切•格瓦拉是“地球上我们时代唯一完美的人”。切•格瓦拉是卡斯特罗的古巴革命战友。 萨特、波伏娃1955年在北京天安门参加中国国庆节 校园左派教授们和左派政客们高喊“欢迎难民”,但是他们自己很清楚,他们不会和难民成为邻居。他们之所以欢迎难民,是知道难民来了将成为中低收入的人们的邻居,而不是他们的邻居。 你看看他们自己住在哪里就知道他们是多么虚伪。他们总是要找一个高尚社区,绝不住在收入中低的蓝领聚居的社区。那些校园左派要牺牲他人利益来证明自己的慷慨。他们自己会欢迎穆斯林住在隔壁吗?他们会选择住在黑人聚居区吗?他们在象牙塔中,知道这些犯罪率和他们无关。特鲁多这样的左派,平等是他们的口号,而代价是中下层公民付出的。这就是为什么辛苦劳动的中下层公民会背离他们而去。左派邀请来的难民住在哪里?不会是他们的隔壁,也不会成为他们的邻居,而是中下层公民的社区。 我们可以从他们的精心算计的行为中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很勇敢,但并不上战场;他们很慷慨,但并不想付出。他们只有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只有在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他们用他人的安全勇敢,用他人的钱财慷慨。 BLM(黑命贵)喊的口号是“Black Lives Matter”,被左派称作是反种族歧视的,而白人右翼喊“WLM”却被左派称为种族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什么逻辑?现在不是白人在寻求白人至上,而是在寻求同等待遇。不是吗? 在左派这样的虚伪做法下,中产阶级(尤其是中产阶级偏下部分)成为左倾政策的最大受害者。他们最终忍无可忍,用选票发声捍卫自己的权利,把票投给了这些左派们的反面,左派大呼不可思议。他们应该知道,他们损害这些中产阶级已经够多够久了。 左派的最终结局 由于李将军的塑像的存在和其象征性意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美国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不以意识形态或成败论英雄的国家,这正是美国特殊论的最根本的特征。在这样一个国度里,一个人不会由于其意识形态的不正确而被历史冷落,也不会由于其失败而成为胜利者的垫脚石,更不会由于政治不正确而被秋后算账。 但是这一切都在危险之中。如果美国也把意识形态不够政治正确的历史人物打进冷宫,如果美国也以成败论英雄,这和那些苏联式的国家还有什么区别,这还是我们向往和尊重的美国吗? 按照那些执意移除李将军等塑像的人的逻辑,美国的星条旗也是应该被取消的,美国国歌一样应该被取消,因为他们都是奴隶时代的产物,他们弘扬和象征的都带着奴隶时代的深深的烙印。正是这个可以预见的结局,才使得一些可以看到这个结局的人激烈地反对移除李将军等的塑像。 如果你仅仅是看CNN这样的“主流”媒体上的渲染,那么你会觉得美国人都是站在左派一边要清除这些塑像的,比如李将军的。但是民意调查表明,美国人整体上并不像媒体希望的那样,而是62%的美国人认为应该保留这些塑像,只有27%的人认为应该移除。甚至在黑人中,也有44%认为应该保留这些塑像。这次左派很可能又失算了。 对于左派来说,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知道结局将会如何,这些人是心中尚有良知而逻辑比较混乱的。但是左派中另一部分人是很清楚这个结局的,这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这些左派处心积虑梦寐以求的就是要美国背离自由的原则,背离国父们创立的那个美国。 他们的行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昭然若揭,他们对言论自由的打压,他们对不同意见的仇恨,他们对不同政见的诋毁,都证明了他们正走在通向布尔什维克的道路上。 他们对历史见证和塑像的摧毁,更使得我们看清了他们和伊斯兰恐怖分子殊途同归。 其实,世界上所有的左派的归宿都是一样的。在他们的前方,在地平线的可见之处,耸立着一块“丰碑”——通向奴役和恐怖,通向古拉格群岛。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7-8-22 18:53 1351 0 2017-8-22
此时此刻 中国的官场史,一部六百年反腐循环剧 attach_img
中国的官场史,一部六百年反腐循环剧 文:李承鹏 站在应天城高高的台上,这个开国皇帝、也是帝国最资深的叫化子,不能忘怀当年正是贪官污吏让他流离失所,父母差点死无葬身之地。他心如明镜,官场贪腐让横扫天下的大元瞬间崩溃。他下定决心:绝逼要弄死丫们这些贪官污吏。是的,绝逼!那一年,他四十岁。他精力充沛,侦察和分析官员异常财务状况时像一部云计算机。他肃贪苛细,宣布凡贪污60两以上银子的官员将被剥皮揎草,杀得兴起,干脆下令“不足60两也杀掉”。早年的坎坷使他对贪腐恨之入骨,按现在纪检的说法就是对贪腐“零容忍”。在已知的素材里,可以看到亲任政法委总书记的他抓过的一些案子:“收贿袜子一双、鞋两双”、“书籍四本、衣服一件”、“围脖一个、网巾一个、圆口衣服一件”……这让他看上去像个收破烂的。一方面出于叫化子护食的本性,另一方面,贫苦出身的他认为乱世就得用重典。杀、杀……他成立了亲军督尉府,就是后来人们在影视剧里很熟悉的锦衣卫。又启用检校,那些军人、官员、太监甚至和尚的职能很像现在的纪检或者巡视组,四处打探官员的负面。一经查实或不经查实,就会迅速砍掉那些人头。他花了十五年率兄弟们打江山,花了十五年杀掉五万贪官以稳住江山。可贪官越来越多,那时出现这样一种景象,官员正在庭上牛逼哄哄审问犯人时,忽然被一拨更加牛逼哄哄的锦衣卫冲进来抓走,弄得下面跪着的犯人也莫名其妙。又由于官员已不够用,只好留用一些犯了事的官吏让其戴枷办公。主审的官员和被审的犯人一样戴着枷锁,官员后面站着监视他的锦衣卫,一俟审毕,再把官员拖出去打板子。这景象,十分壮观。多年以后,我们看到同样可爱的景观:早上在报纸上看到市委的李书记严厉批评官风不正,晚上就在微博得知书记已被纪委带走了;刚刚看到纪委的曾书记抓了贪官,不一会儿就因涉黑被“双规”……新近的广州白云区肃贪,由于被立案查处的干部多达81名,更由于常务副区长、副区长及原区委书记在内的3名主要领导涉案落马,查处干部太多,导致开会人数凑不够。中国的官场史,一部按了循环播放键的滥剧。还是让我们回到明朝。话说贪官屡抓不绝,往往早上抓了三个,晚上又出现五个。资深叫化子决意祭出群众路线。那时还没有新闻联播,焦点访谈仅限于内阁,他就向全国普遍发行了《大诰三编》,在《民拿害民该吏三十四》里,他不忿地宣布:那些官员都是傻逼,现在我要动员德高望重的老人和见义勇为的豪侠们来帮我举报官员。后来更规定:任何一个百姓可以直接冲进官府,捉拿不满意的官员,当官的若敢阻拦,则“夷诛全族”。于是通往首都的路上,常见一群群老百姓押解官员前往南京的盛况,活像黄金周旅游,那些当官的甚至下跪向百姓求饶……真是大快人心。群众路线够彻底,视觉上也有种大革命的波澜壮阔。可是官员们仍然贪污,变花样儿贪污。他郁闷。而且新情况出现了,一方面全国书生们如过江之鲫报考公务员,另一方面,人人自危的京官们每天上朝前要站在家门与妻儿诀别,哪个亲戚欠了钱未还、房契在哪儿、下一代往什么方向培养、小升初找谁走后门……谁也不敢肯定这天上班之后还能不能再回来。一些官员想辞官。不行,“奸贪小人诽谤朝廷”。这个桥段由来已久……多年以后,一个叫刘志军的大官隔着铁栅栏告诉女儿“千万别沾政治”,被官媒批评“中伤政治”。还有一个叫赵光华的四川小官因受不了维稳压力辞去了副镇长的职位,被当成反面教材,被迫上网发表声明。压力山大,明朝的一些官员很爱得抑郁症。有的真抑郁,有的装疯。那时并没有太多高楼以供官员跳下来,割静脉自杀的法子也还没有流行开来。但喜欢明史的朋友都知道,有个叫袁凯的监察御史为了保命就装疯,他装疯的办法很有创意:吃屎。从南派三叔小说的角度,六百多年后的官员就是六百多年前的转世僵尸。看,龙岩的镇长又上吊了。而之前,福建莆田市市长张国胜在办公楼跳楼自杀,天津市政协主席宋平顺自杀,洛阳公安局纪检书记张广生跳楼自杀,浙江高院副院长童兆洪在卫生间上吊自杀……好吧,还是让我们回到明朝。朱元璋真心郁闷,俸禄虽被抱怨不够养师爷,但你们又为老百姓做了多少事呢?虽说杀掉一些官员是为铲除异己,但很多官员的确贪腐得不成体统。听听那些刑罚:挖膝盖、抽肠、用开水淋再用铁刷子刷、铁钩把人吊起风干……什么《电锯惊魂》弱爆了。朱元璋奇怪得那张瓦刀脸快形成一个巨大的问号:“法数行而辄犯,奈何?”。为了几个破钱,丫们不怕死么?满朝文武,没人告诉他“渴马守水,饿犬护食”这个道理。一个叫桂彦良的大臣却发表了忠诚却相当二百五的意见:“用德则逸,用法则劳。”陛下该鼓励道德,树立官场道德模范。朱元璋深以为然,开动所有国家机器宣传道德,极品道德文章“八股”也在这时集大成了。他这么推理,把圣人思想像软件一样植入未来官员的脑子里,官员有道德了,国家自然昌盛了。这个推理影响久远,连后来推翻它的“清”也效仿。甚至几百年后的红朝也号召“流着道德的血液”,公务员统考时圣人、道德、高尚、和谐等字眼跃然纸上。未来公务员摇篮的大学,则有幸深刻传达了《关于加强和改进高校青年教师思想政治工作的若干意见》……朱元璋恨不得在所有官员脑门上纹上“道德”二字,可帝国的吏治仍糟透了,它总共的十六任皇帝中,不乏勤勉之人,可直到末代的崇祯亡国,回天无力。帝国只相信两样东西:一是道德,二是酷刑。可从逻辑上,如果道德对约束官员有用,要那些下三滥刑罚干什么,如果酷刑是灵丹妙药,乡试、殿试何不考《论剁去贪官手脚、耳鼻制成人棍置于酱缸对未来吏治的可持续性发展》,至少字面看上去更有震撼力。它从未想到过“法制”、“宪政”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差不多在朱重八站在应天城高台上决定玩死贪官的时候,一个叫英国的地方有下议院了。它不知道,锦衣卫、东厂、检校这些并不是监督,而是监视,而监视只会让贪官更狡猾、更坚定地朋党结私,形成连皇帝也撼不动的利益集团。总之,这个精心设计的帝国亡了。在它亡之前,有一个被人忽略的情节:1583年,万历皇帝在会试时出了一道匪夷所思的题目:朕越励精图治,官场却越腐败、法纪越松懈,到底是朕缺乏仁爱,还是太优柔寡断呢?在神圣的全国统考时居然出这样的题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见万历皇帝对吏治真是愁死了,憋得把本该给贵妃娘娘的私房话都剧透出来。多年以后,红朝拥有了八十一万纪检干部,平均一个纪检干部监视八个官员。这比大明的锦衣卫和检校还要多。外加中央巡视组和四十五个中央督导组,就是八府巡按的套路。这些日子,有些官员听说巡视组督导组驾临,前列腺都吓得掉裤裆了,每天上班前,说不定也深情回眸一眼平日爱搭不理的黄脸婆……最近我们常欣闻某某贪官“闪电落马”。可是,现在闪电了,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干吗去了?亲爱的闪电侠们。虽然不再四书五经六艺,但要坚持三个xx八x八x,世界上最神奇的道德就是,刘志军刚跟女孩做了“红楼梦”,就向领导感言“中国梦”。和明朝的贪官别无二致,他们被抓之后总爱玩这感恩呵梦想呵这些调调,仿佛只是误入红尘,内心还是小清新的。不同的是,明朝宁错杀一千,也不放走一个。当今是:诰命夫人被判死缓,银行行长被判死缓,法院院长被判死缓,公安局长被判死缓,刘志军果然也死缓。在争论是否“废死”时,我们只好调侃“不是取消死刑,而是取消死缓”。但认真你就输了。就算回到大明,抽肠、凌迟、、开水淋再铁刷子刷、钩起来风干……把惩治贪官基本具体成一个制作腌卤食品的过程,也不会吓跑贪官。大明朝不也就出了一个海瑞吗。何况海瑞也弄得大家不开心。一个清官无钱葬母,这就不是大时代,也不是小时代,是宵小时代。算了,不说影视,说明朝……《万历十五年》开头,黄仁宇先生专门写到1588年事情,英国大破西班牙无敌舰队。他没有提到的是,整整一百年后,也就是1688年,英国的光荣革命诞生了,原本也贪腐、朋党、专制、国内形势乱七八糟的英国开始君主立宪,聪明地用分权、宪政、监督等手法治理国家,成为一时世界霸主。而此时,中国的政权已移交到了“清”,清仍延续覆灭的“明”的道德+酷刑,甚至还采用了一个辅助战术,“文字狱”。帝国从此走下坡路。所谓康乾盛世是教科书上涂抹的口红,潜伏的危机,均被四库全书那些才子们用修辞手法轻轻抹去。然后大家都去看热播电视连续剧《铁齿铜牙纪晓岚》去了。靠,傻逼和绅。哇,牛逼纪晓岚。生生把历史看成了言情。几千年来,中国的官场从不缺肃贪,妓院最爱假装打扫内部卫生了,中国官员也是最爱讲道德,婊子最爱述说自己清纯的爱情。很多时候,我们被迫在既有那么多肃贪、又有那么多道德的逻辑矛盾里,相信,丽春院发生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就像相信人民日报的大标题,死缓彰显了法治精神。其实无论斩立决和还是死缓,都与彰显法治精神一根腿毛关系都没有,只与圣上一拍脑门的力气大还是利益集团拖后腿的力气大,有至深关系。公元1644年,崇祯自杀前写下遗诏:“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就是说,你们这些负心人,平时白养你们了,关键时刻一个都不见,是你们搞死我的呀。276年前,帝国的第一任皇帝站在城头上发誓要搞死那些奸臣,经过276年卓越的努力,帝国最后一任皇帝终于死在歪脖子树下,哀怨认为自己是被奸臣搞死了。看着这枚循环播放键,到底是该不相信历史,还是不相信爱情。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6-3-26 14:29 1143 0 2016-3-26
此时此刻 卡尔·波普尔 | 自由与知识分子的责任 attach_img
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出生于1902年7月28日生于奥地利维也纳(当时属于奥匈帝国)的一个犹太裔中产阶级家庭,毕业于维也纳大学。1928年,他获授哲学博士学位,1930年至1936年间在中学任教。1937年,纳粹主义势力抬头,波普尔移民至新西兰。他在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市(即基督堂市)的坎特伯雷大学任哲学讲师。1946年迁居英国,在伦敦经济学院讲解逻辑和科学方法论,1949年获得教授职衔。1965年,他经女皇伊丽莎白二世获封爵位,1976年当选皇家科学院院士。1969年从教坛退休后,他仍活跃于知识界。1982年,波普尔获颁荣誉侍从勋章。1994年9月17日逝于英国伦敦。 未来是开放的,由我们所有人决定。它取决于你、我、其他人,今天、明天、后天做了些什么。但是,我们能做什么,又受限于我们的理念与希望、我们的期盼与恐惧。未来要看我们怎么看待现在的社会、如何评估未来的开放程度而定。这意味着我们要一肩扛起巨大的责任,而在我们了解如下事实之后,我们的肩头将更加沉重:我们一无所知,或者这么说好了,与我们能做出正确决定所需的信息相比,我们知道的实在太少了,少到跟“零”没有什么两样。第一个了解这点的人是苏格拉底。他说,政治家(statesman)应该聪明——要聪明到知道他自己一无所知。柏拉图也说,政治家,特别是国王,应该聪明;但是,他的意思与苏格拉底完全不同。他的意思是:国王应该是哲学家,应该上他的学校学习柏拉图式的辩证法(Platonic dialectic,这的确是相当深奥、复杂的思辨训练)——更好的情况是,最聪明、最博学的哲学家,就像他本人,应该当国王,统治全世界。这个建议,柏拉图借由苏格拉底的口中说出,引起了相当大的误解。哲学家知道他们有能力当国王,固然是喜不自胜,但是,柏拉图与苏格拉底之间巨大的歧见,却在哲学辩论的迷雾中消逝。我想在这里再次解释两人的差异。对柏拉图来说,“政治家应该聪明”这句话的意思是把政治权力分给博学的哲学家;换句话说,政治权力应该掌握在受过教育的人们、知识分子或是“精英”的手上。苏格拉底的说法,其实跟柏拉图完全相反。他的意思是说,政治家应该知道他的了解有限,所以在制定政策的时候,态度要务求谦逊;他应该明白战和的重责大任放在他的肩上,也应该明白他可能会带来巨大的灾难。“自知!”(Know yourself!)才是苏格拉底的建议;自知,承认你自己知道得并不多[1]。 这是苏格拉底的态度、苏格拉底的智慧。“自知!”知道你自己的傲慢!柏拉图的信徒很少能当上国王的,但是,他们经常以全知全能的角色出现,充当党派领袖。虽说,很多党派是孤家寡人的一人党;但是,几乎所有的党派领袖——特别是那些成功的、具有侵略性的党派——多半是柏拉图的信徒。这些领袖当然是最顶尖的人物、最博学多闻的知识分子、最聪明的精英,也当然是柏拉图认定的领袖的不二人选。 “该谁统治?”这是柏拉图政治哲学中最基本的问题。他的答案是:最好且最聪明的人!乍看之下,这种说法无可批评。但是这位最好、最聪明的仁兄,如果不认为他自己是最好、最聪明的人呢?如果他不愿意担负统治的责任呢?偏偏这种人就是苏格拉底心目中最好、最聪明的人。苏格拉底的信徒觉得,自认是最好、最聪明的人,一定会受到骄傲、自大的蒙蔽,结果变得既不好,也不聪明。[2] 很明显,“该谁统治?”这句话说得不好。但是,到了今天,这个问题还是以不同的形式经常被提起,答案基本上也还是柏拉图的标准答案。古代的答案是:军队推举的帝王,因为他能操控让他保有权力的势力。后来的答案是:上帝庇荫的合法君主。马克思也回答过这个问题:谁该有统治权力,拥有独C专政的能力——是工人还是资本家?他的答案是:有阶级意识的好工人,不能是贱民!他们不能再忍受欺凌与侮辱(不过,在我们世界的这个部分,他们已经不用再忍受了)。 大多数的民主理论家就是为了回答柏拉图的经典提问:“该谁统治?”他们的答案跟着历史演进而变化,他们思考的重点就在如何把中古时代的标准答案“(统治者应该是)上帝庇荫的合法君主”换成“上帝庇荫的人民”——“上帝庇荫”这块招牌被换掉了之后,整个概念事实上已经是“人民庇荫的人民”了。这非常贴近古罗马的vox populi,vox Dei——意思就是:人民的声音就是神的声音。 我们发现,我们永远得面对柏拉图的问题:“该谁统治?”这个问题在政治理论即合法化理论(the theory of legitimacy),特别是民主理论中尤其重要。大家都认为,只要取得了合法性,政府就有统治的权力——也就是说,根据宪法,只要政府是通过大多数人或其代表选出,就拥有合法的统治基础。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希特勒就是通过合法选举上台的,而使得他成为独C者的授权法案,也是议会多数通过的。所以,单凭合法化原则是不够的。因为合法化原则,也可以回答柏拉图“该谁统治”的问题。我们要彻底改变问题本身才行。 多数统治(popular sovereignty)当然也是答案之一。但事实上它却是个危险的答案。多数统治对少数人来说,很可能是灾难。 40年前,我出版了一本书:《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在这本书里我建议用不同的问题:“我们要怎样才能制定宪法,让政府能够不流血更替?”取代柏拉图的问题:“该谁统治?”我的重点不放在选举政府的模式上,而是放在推翻它的可能性上。 “民主”这个词——在语源学上,意思就是“人民统治”——其实是相当危险的。每一个平民老百姓心里都清楚,统治者不是他,所以,他会觉得民主不过是个骗局。所有人都应该从学校里学到一件事:早在雅典时代,民主就是防范暴君统治的一种制度名称而已。独C政治是不好的,我们必须要流血,才能推翻这种体制;有时,流了血,还不见得能推翻。今日的独裁者依旧强大——1944年7月20日试图推翻希特勒的叛变功败垂成,可以让我们清楚看到这点。 但是,所有的独裁统治都有败亡的一天。所有的独裁统治在道德上都是站不住脚的。民主的基本道德原则:这种统治形式可以通过不流血手段来更替政府。独C统治在道德上犯了错误,因为它迫使国家的每一个公民——违逆他们较好的判断,违逆他们的道德信仰——似乎只能维持缄默,跟恶魔合作。它剥夺一个人的道德责任,少了这一层,人就只是半个人,甚至于百分之一个人。它把想要肩负起责任的努力,转化成意图自杀的冒险。 从历史上看来,雅典民主,至少在伯里克利与修昔底德的心目中,强调的其实不是多数统治,而是不计任何代价避免独裁统治。这代价很高,也许是太高了,所以,雅典民主维持的时间不到100年。所谓的代价就是经常被误解的“流放制度”,在雅典,任何人无须犯罪,只要太受人民欢迎,就会被流放。几位善于控制人心的政治家,阿里斯提得斯(Aristides)[3]、地米斯托克利都因此遭到流放。如果把这段历史解释成:绰号“公正者”(the Just)的阿里斯提得斯因为太受人民欢迎,挡住了地米斯托克利的政治发展之路,所以才遭到流放,未免就有点儿无稽了。事情不是这样的。他的绰号证明他很受欢迎,太受欢迎了,流放制度先发制人,阻绝他往独裁的方向继续前进。他跟地米斯托克利遭到流放的理由都是如此。伯里克利心里清楚,雅典民主不是人民统治,这种事情不能存在。我们在修昔底德的记录中,读到了伯里克利的名言:“在我们这群人中,可能只有几个人有能力制定政策、具体实行,但是,我们所有人都要有评判的权力。”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不可能全部统治、全部当家,但是,我们要参与评判政府表现的工作,我们要扮演审判者的角色。 根据我的看法,选举应该是这么回事:我们不是让新政府合法化,而是评判旧政府的表现如何——投票日那天是旧政府缴成绩单的时间。 我必须要解释清楚,多数统治的民主与多数评判的民主之间的差别,并不是语言游戏,而是有实质效应的。人民统治的理念导致了比例代表制(proportional representation)的施行。他们的看法是:当下流行的意见和不管多么小的党派,在议会里都应该有代表,所以,人民代表制度是一面人民的镜子,而全民政府也有几近实现的可能。我曾经看过一个很可怕的建议:设立一种新的机制,让每个选民都能通过一个选举按钮,在辩论相持不下的时候,直接遥控他选出的代表。这篇报道还说,民主就是人民统治,公民创制制度是好事情。 如果我们把民主界定为人民评判,那么情况就会迥然不同。根据我的看法,党派林立或在选举中选拔比例代表,并不是好事。党派林立会导致联合政府,结果是在人民审判之前没有人负责,因为所有的举措都是折中妥协的结果。这个政府究竟应不应该下台,变得很难判断;政府为了保持权力,当然会不断寻求小党的合作。如果党派不多,政府是多数政府,它肩负的责任就清楚得多了。我不认为人民的意见依照比例反映到人民代表上有什么价值(在政府里,人民的代表少得可怜),只会让政府丧失责任感,因为“反映”跟它的“原型”毕竟不是完全一样的。 但对人民主权最犀利的批判是它鼓动了非理性的意识形态,鼓动迷信。这是一种对威权或是对相对性的迷信:人民(或是大多数的人民)永远不可能错,他们的言行不会脱离正义。这种意识形态不道德,应该彻底铲除。我们从修昔底德的记录中得知,雅典民主(虽然我对这种体制的诸多优点,相当佩服)其实做出了许多罪恶的决定。它攻击了米洛斯(Melos)岛邦,屠杀所有男人,妇女与孩子被卖到奴隶市场。这就是雅典民主会做出的事情。 魏玛共和国(Weimar Republic)中自由选举选出的德国议会,通过授权法案,让希特勒平步青云,成为独裁者。虽然希特勒并没有在德国赢得任何一场自由选举,但是,在兼并奥地利之后,他却赢了压倒性的选举胜利。 我们都会犯错,所有人民、各种团体都不例外。我之所以倡导人民有权力排除(推翻)现任政府的理念,主要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避免独裁。就算是民主变成我支持的方式——人民审判庭(popular tribunal),也不是说,从此之后它就不会犯任何错误。丘吉尔开了一个深具讽刺性的玩笑,在此倒是别具意义:“民主是最坏的政府形式,但其他的政府形式更坏。”综合来说,“人民统治式的民主”跟“人民审判式的民主”之间的差异,绝对不只是言语上的分歧,也不只是一种避免政府无法排除(也就是暴君统治)的制衡工具。差异也有实质上的内涵:就连对瑞士这样的国家都很重要。我明白在教育体系中的小学以及九年制的封闭中学(Gymnasia)都在灌输人民主权的有害意识形态,忽略了比较温和比较实际的防范独裁者上台的理论——我认为这种弊病必须立即更正,因为它在道德上说不过去。 我现在要回到我的出发点。未来是开放的,我们可以影响它的走向。我们的肩上因此有了沉重的责任,但我们却几乎一无所知。要怎么做才有正面意义呢?我们要怎么做才能避免远东的悲剧呢?我说的正是受到民族主义、种族主义、柬埔寨波尔布特政权的受害者和伊朗阿亚图拉(ayatollah)[4]压迫的受害者。我们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惨不堪言的悲剧呢?我们能做点什么事情呢?能预防什么事情呢? 我对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可以。 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我所谓的“我们”,指的就是知识分子——那些对理念感兴趣、能读甚至能写的人。 我为什么觉得我们知识分子使得上力呢?就是因为这么严重的惨剧就是我们知识分子害的。在理念、原则、理论的大旗下,曾经导致过多少次大规模的人类灭绝悲剧——这都是我们的作品、发明,知识分子的发明所导致的后果。如果我们不再挑拨人民仇视他人——通常还是出自善意——单单这点就积了莫大功德。谁能说我们做不到? “十诫”中最重要的一句是:不可杀人!这句话几乎包容了所有的道德性。举个例子来说,叔本华在阐释他的道德原则时,就是以此为原点向外延伸。叔本华的伦理学其实很简单、直接、清晰:不能伤害他人,尽可能地帮助别人。但是,摩西从西奈山(Mount Sinai)托着法版下山,还没开口宣布“十诫”就先说了什么?他发现罪足以致死的异端——一只金牛——在百姓中接受崇拜。他顿时忘记不可杀人的诫律,叫道: “凡属上主的人,都到我这边来!”所有的利未人就都集结在他身边。他吩咐他们:“上主——以色列的上帝命令你们每个人都佩上剑,从这门到那门,走遍全营,杀你们的兄弟、朋友和邻居。”利未人服从命令,在那一天约杀了3000人。(《出埃及记》,第32章) 也许这就是所有悲剧的开端。可以确定的是:自此之后,事情就是沿着这样的轨道前进——在圣地[5]、在我们西方,特别是在基督教成为国教之后,情况都是如此。在宗教史上,有多少迫害的悲剧假借“正统”的名义上演?后来——17到18世纪——其他意识形态的主题与信仰前仆后继:国籍、种族、阶级、政治或宗教异端种种,以残酷、恐怖的手段使他们的迫害得以合理化。 正统、异端之争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罪恶——一个我们知识分子最敏感的罪恶——傲慢的罪恶:总认为我们是对的,总爱卖弄我们的学识,知识分子的虚荣。这是很小很小的罪恶,当然比不上什么穷凶极恶的罪行(其实,在我们知识分子当中犯下罪行的人也不是没有)。我们有我们应该承认的罪恶。我们只要想想,纳粹的医生在奥斯维辛(Auschwitz)[6]集中营成立之前,不知道杀死了多少的老人、病人,就略知一二——借口就是所谓的犹太问题“最终解决”。 每一次,都是我们知识分子心生胆怯,骄傲自大,犯下严重的罪行。套用法国思想家朱利安·班达(Julien Benda)[7]的话,我们对未受教育的民众有特殊的责任,但是,我们却背叛了我们的心灵。我们发明、散布了民族主义,一如班达的描述,我们跟着最笨的流行走。我们爱炫耀自己,使用晦涩难懂的语言,目的无非是让人刮目相看——这种自恃博学、矫揉造作的语言,是我们从黑格尔的信徒那里承袭来的,而这种虚矫的身段,也把所有的黑格尔主义者拉拢在一起。这是一种语言的堕落、德语的堕落,但我们却夹在其间,相互攻讦。这种堕落害得知识分子很难进行理性的对话,总是说些笨话,总是在浑水摸鱼。 过去我们所造成的伤害,提起来吓人。现在我们有言论自由、创作自由,但是,我们真的负起责任了吗? 我有一篇文章提及柏拉图的乌托邦,我说:想在世界上建立天堂的人,都把地球弄成了地狱。但是,许多知识分子还是对希特勒地狱乐此不疲。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还把希特勒的地狱当作一种德国灵魂的勃兴喷发。那时的荣格住在瑞士,他当然用不着担惊受怕。但是在希特勒死后,他却忘记自己先前的著作,批评起深植在德国灵魂中的邪恶。丘吉尔、罗斯福和他们的《大西洋宪章》(Atlantic Pact),奠下了新世界的基础;但是,这却是1940年到1941年不列颠之战(the Battle of Britain)空军健儿血战的成果,他们经常面对几乎死亡的险境,并且为我们壮烈牺牲。希特勒死后,我们终于从他的地狱中挣脱,不再凋零憔悴,从此西欧生活在欧洲和平天堂中,生活在有史以来最好最公正的世界中。如果当时的斯大林愿意跟我们(西方)合作——通过联合国的折中协调——不只是在欧洲、北美,全世界都会获得和平,马歇尔计划(Marshall Plan)也会是全世界计划。 但就在新福祉的基础在西方稳定下来、进展顺利之际,却有一股骚动在一旁冷言冷语,胡乱批评我们的时代、社会、文明以及美丽的世界。恐怖夸大的言词说,在我们追寻发展的时候,带来了毁灭与邪恶,毁掉了原本还很美丽的世界角落。这倒是真的,当然,所有的生命都不免面对危险。我想,我们终有一死。永远有危险,环境也一样,从生命初始的时候,就是如此。 在我们太阳系形成以来,自然科学、科技与工业第一次有能力为我们做点儿有益环境的事情,所有的科技专家念兹在兹的也是这个。但是,他们却背负了摧毁自然的罪名。同时,美丽的苏黎世湖、密歇根湖(名城芝加哥就在湖滨)几年来,都平平安安的,再也没有担心的必要。湖滨的生命靠着科技、工业获得保全,这还是太阳系自有生命以来第一次获得了这样的成就。 管理这个世界并不容易。每一种动物、每一种植物,甚至每一种细菌,都会影响一个族类的生活环境。也许我们的影响力比以前是强得多了,但是,任何一种新的细菌,一种新的病毒或是细菌的流行病,可能就会在几年之间让人类绝种。 要控制自然并不容易。我曾经说过,丘吉尔说:“民主是最坏的政府形式,但其他的政府形式更坏。”丘吉尔有些话没讲清楚,我想补充一下。单就政府而言,民主绝对是很麻烦、很难操控的一种形式,因为政府很可能会被取代。政府必须把他们的所作所为向你我、向所有人解释清楚。这种做法很正面,但是很难。我们都是陪审团的成员,我们要负责审判,但是我们却被流窜在世界各地的反宗教(irreligion)说法,带到歧路上。像黑格尔的危险主张——时代精神(Zeitgeist),就是一种流行(但愚蠢)的意识形态。这种谬论会指鹿为马,尽管事实就摆在你的眼前——会把我们带上歧路,忘却我们是陪审团的一员。 希特勒就是这些反宗教狂热分子(包括我在内)发掘出来的。所有事情在他们心里都是深信不疑的:这世界必须靠德国精神治疗,德意志至高无上(Deutschland,Deutschland,über alles,über alles in der Welt)!笃信这一套的希特勒把成千上万的赤贫青年、为了让德国独霸欧洲的勇敢年轻人拖进坟墓,连带让更多勇敢的敌人一起陪葬。这批勇敢的敌人以空前的勇气,拿起武器,捍卫自由与和平,义无反顾的精神,一如为了德皇、军阀、元首(Fuhrer)[8]拓展德国尊严与伟大的年轻人。 今天,我们应该重新评估这些事实。 德国的意识形态只是幻梦,勇敢的德国历史学家菲舍尔(Fritz Fischer)说得很清楚。说得再白一点儿,这根本就是谎言。西方的意识形态——尽管饱受贬抑,甚至有时候蒙上不白之冤——才是事实。西方为了和平奋战,也终于在欧洲实现和平。人类有史以来,和平,总是被战争摧毁。如今,西欧的影响力几乎称得上是无远弗届。 但是,不负责任的西方知识分子,还是把西方世界视为邪恶的表征。他们创建了一种新宗教,硬说我们的世界不公平,注定没落。他们经常引用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的著作《西方的没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作护符,因为他们要标新立异,所以对事实视而不见。他们不理会证据,甚至连客观的历史都可以扭曲。 我不想再批评这些知识分子了。我宁可要求他们负起对人类、对真理的责任。我们的自由允许他们随意发表意见,侮辱这个自由的世界,把它丑化成恶魔张牙舞爪的地狱。这是他们的权利,但却不是事实。散布谣言是不道德、不负责任的,只会危害到丘吉尔与罗斯福规划的伟大目标。这两位大战英雄,一手促成马歇尔计划的施行,但却被肆意诋毁,黑白颠倒成这个样子。 我希望提醒你们,苏联已经承认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和平,也愿意承认更广泛的和平未必是痴人说梦,不见得没有希望。我们必须凝聚我们所有的精力,确保和平的可能性,不要让那些指鹿为马的谎言,破坏了这难得的良机。 在西方,我们如同置身天堂——当然只在一重天,还没有到七重天的境地。我们的天堂有很大的改进空间,所以,我们不要再诋毁丑化我们的世界;至少在欧洲,这是人类有过的最好的生活环境。事实是:我们对改革的现状并不满意——在美国尤其如此。 我们是善良、自制的民族。从双方在战场上的表现,就可以看得出来。谋求地球和平的基本条件已经出现。其中一个必要条件是:苏联与我们携手合作。如果它真有诚意,就有可能达成丘吉尔与罗斯福的理想——和平将从欧洲扩散到全世界。 这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头一次,苏联愿意与我们合作!萨哈罗夫,这位伟大、勇敢但寂寞的英雄说:我们不应该相信D裁者戈尔巴乔夫,他太有权势了。萨哈罗夫也说:苏联已在崩溃边缘;但是我们不希望看到苏联崩溃,这种情势可能会导致军事D裁——独C政权将会控制全球前所未见的庞大(虽然未必见得是最好的)的陆、海、空军。这会彻底毁掉和平的希望。 索罗斯虽然不见得比得上萨哈罗夫,但他对苏联也算是相当了解——曾经在《纽约书评》上发表过一篇重要的文章,分析这些危险。但是,他认为苏联人是真心诚意地想与西方合作。苏联人比我们更明白,知道哪里是天堂,哪里是地狱。 为了让双方的合作顺畅,我们要在心里先弄清楚我们的成就,取得了哪些进展。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客观评判我们的成绩,提供苏联适当的协助,协助他们裁军——当然,每个步骤,我们都要小心翼翼,以防万一。 这些可能性不再遥不可及,只要知识分子看清客观的事实,不要再跟以前一样,又把天堂整成地狱。 我们应该知道我们一无所知,或几近一无所知,而戈尔巴乔夫的情况跟我们一样。为了向和平更挨近一步,我们必须放弃意识形态,特别是放弃单方裁军会威胁和平的偏见。我们必须小心地试探我们眼前的道路,以蟑螂为师,尽可能地谨慎,以达致真理。我们不再引用全能先知的理论,而这意味着,我们自己也需改变。 (1989年发表于Liberales Forum at St Fall University,此前从未出版。) [1] 见Xenophon,Memorials of Socrates,IX.6。[2] 见Xenophon,Memorials of Socrates,IX.6。[3] 阿里斯提得斯,指挥马拉松战役的名将。——译者注[4] 阿亚图拉,在伊朗等地伊斯兰教什叶派宗师的尊称。——译者注[5] 在基督教中,指的是耶路撒冷。——译者注[6] 奥斯维辛,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纳粹最大的集中营,在波兰南部。——译者注[7] 利利安·班达,法国的评论大家、反浪漫主义领袖,这里指的是他的作品《知识分子的背叛》(La Trahison des Clercs)。他在这本书中说,为了种族与政治原因,出卖真理与正义是道德上的叛徒。——译者注[8] 纳粹统治时德国人对希特勒的称呼。——译者注 本文选编于《20世纪的教训》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9-4-30 21:25 1074 0 2019-4-30
此时此刻 谢志浩 | 大学:寂寞与自由 attach_img
柏林洪堡大学 一 大学思想家洪堡认为,大学主要的任务是修养和科学。重温洪堡的教导,有助于对陷入泥沼的当代大学进行必要的反省。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陈洪捷先生,对德国的大学思想具有深刻的研究。陈洪捷先生认为,洪堡的大学思想,可以称之为典型的德国古典大学思想。洪堡就任普鲁士教育负责人期间,促成了柏林大学的创建。柏林大学在世界大学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现代大学的传统渊源于柏林大学,柏林大学注重教学与研究相结合,德国一度成为世界学术的中心,岂偶然哉! 洪堡围绕柏林大学的建立,在1809年—1910年间,写出《柯尼斯堡学校计划》、《立陶宛学校计划》、《文化和教育司工作报告》和《论柏林高等学术机构的内部和外部组织》。普鲁士教育掌门人的身份和洪堡与生俱来的人文情怀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紧张关系。阅读洪堡文献,那种紧张可以说无处不在,以至于有意无意间,流淌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蕴藉。 威廉·冯·洪堡, 德国学者、政治家和柏林洪堡大学的创始人 洪堡认为:大学的核心是纯粹科学的研究,根据纯科学的要求,大学的基本组织原则有二:寂寞和自由。“自由是必需的,寂寞是有益的;大学全部的外在组织即以这两点为依据”。“每名成员如果能最大限度地认同于纯学术的观念,高等学术机构才可望实现其目标。所以在这一群体中,寂寞和自由便是支配性原则”。 陈洪捷先生指出:“洪堡虽然强调寂寞对大学的重要性,但对寂寞的含义并未作明确的说明。”洪堡对“寂寞”的含义,为什么没有作明确的说明?大概在洪堡看来,大学充满“宁静”和“寂寞”,这是大学的题中应有之义,不言自明。 近代意义的大学,渊源于欧洲中世纪的修道院。世界史大家阎宗临先生指出:“自西罗马灭亡(476)至君士坦丁堡陷落(1453)——语之为中世纪,意义非常单纯,仅欲说明连接古今,承上启下而已。” 十字军东征,意大利文艺复兴,中世纪的两大关节都与大学的诞生有着紧密的关联。千年中世纪,充满着宗教氛围,这是一个政教合一、神权至上的时代。千年中世纪是欧洲历史十分重要的一环。当时的欧洲,若没有罗马教皇的“大一统”,也许就不会是黑暗的中世纪了,这只是近代欧洲人出于自大的一种浪漫想象。 依照这种“傲慢”的思路,在“黑暗”中世纪的中心地带——修道院,诞生近代大学,岂不是历史的吊诡之处!据说,早期的大学,往往由市镇的主教充当庇护人,教团司法官是大学的校长,神甫是教授,僧侣是学生。遥想当年,在政教合一的时代,世俗的力量,比如说朝廷,在教廷面前,不是一种独立的力量,没有能力干预大学事务,大学的神圣性,最早来自于神权,大学的独立性,其实,也来自神权,既然大学是一种宗教组织,那么,在王权面前,不必表示谦卑。也许,这是欧洲大学最早的一种初始值吧!当然,在文艺复兴时期,一些高门大宅由于具有经济实力,慢慢掌控了部分地区的教会,顺带把大学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总之,大学与社会之间,还有很大一块缓冲地带。具有超凡色彩的大学,才能成为象牙塔,无论是政治权力还是市民社会,没有足够的能量,不能对大学发号施令。“神学生”驻守着大学,在古老的修道院,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沉潜往复,从容含玩。 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各个学院古色古香的老楼旧屋,无一不在暗示着,大学自身洁身自好,保持“象牙塔”的纯净。具有传统的大学,怎能没有一点老楼旧屋呢? 古老的剑桥大学 在中国,寻找与西方辈分相当的“大学”影踪,怕是就要穿越到宋朝的书院了。伴随着西学东渐,传统书院被格式化,很快退出历史舞台,以至于现代中国高等学府,失去了中国文化的主体精神,只是西方大学的简单移植。 北京大学所在地,是燕京大学的故地,别看燕京大学主事者司徒雷登是美国传教士,司徒雷登聘请设计师擘画燕京大学,具有很深的悟性,总想着借鉴中国传统的园林之胜,整体上确实做到了古色古香,但对中国文化毕竟是模仿。燕园建筑,最遗憾的是没有显示出巍峨的气魄。当年,钱穆先生来到燕园,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毕竟是外国人设计的,临摹的很认真,欠缺中国古典园林的建筑意。不过,天地翻覆之后,北大在燕园“筑巢”,图书馆与“静园”仅有一路之隔,两相观照,建筑意严重不足的“静园”,反倒古色古香,尽显古典园林之美。1998年之前,尚未经过百周年校庆包装的北大图书馆,执行勤俭建馆的方针,一派寒酸破陋之相。 2003年9月至2004年6月,机缘巧合,在下做北京大学访问学者。骑着一辆二手自行车,穿行在未名湖畔,一种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百年风云,涌上心头,临湖轩、斯诺墓、博雅塔、未名湖,不禁浮想联翩,穿越到了司徒雷登时代的燕京大学。随着燕京大学的消逝,北大师生也告别了红楼,来到燕园,一塔湖图(博雅塔、未名湖、图书馆)慢慢成为北京大学的象征。 燕园风光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多快好省方针指导下,北京大学盖了不少粗鄙不堪的房子,2003——2004年访学时,毗邻治贝子园、俗不可耐的第三、第四教学楼,无疑也是那个时代的“杰作”,从这里不难窥见大学品味的丧失。院系调整之后,燕园集中了邓以蛰、朱光潜、宗白华三位美学大家,不唯如此,燕园还是美学家的摇篮,涌现了李泽厚、刘纲纪、叶秀山等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在未名湖畔进行美学散步时,面对如此不堪的新建筑,不知如何承受这份视觉的折磨? 大学建筑乃大学精神的一种表征,大学丧失一股书卷和古意,大学师生的领地如此粗鄙,但是只要灵魂在高处,时时勤拂拭,还是可以克服的。以大学为扫荡目标的政治狂澜,不断冲刷和席卷着校园,大学师生又当如何自处? 北京大学的围墙,相对完好的是西墙和北墙,这些历经沧桑的围墙和古色古香的西门,绝对是北京大学的“门面”,象征着一所学府的尊严。但,门墙再高,大门再厚,也抵挡不住政治风浪的侵袭,批武训传,批胡适、批胡风、反右、拔白旗、四清,无役不从,至于文革,北大则是“发祥地”。 北大保存完好的西门,乃燕京大学的旧物,后来建成的南门,与不少学校的大门雷同,不能与西门媲美,显示不出北大厚重的文化底蕴。1993年3月,主持工作的吴树青,力排众议,拆除北大南墙盖商场——据说这是北大“面向市场经济主战场”的正确姿态。自此大学沦丧为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奴婢,一仆二主。 欧美学府多散落在幽静的小镇,这是因为西方大学多渊源于修道院。哪里有修道院,哪里就有高等学府。中国大学虽说是西学东渐的产物,但很快适应了中国土壤,展示大学的中国性格——具有一定的行政级别。 中国的行政级别划分古来有之,但在1949年之后得到空前加强,哪怕是和尚道士,也都有行政级别。县长一般为“处级”,偶尔也有“厅级”,像北京的密云、怀柔,属于“正厅”级。普通大学校长是正厅级,有一些985大学校长属于副部长级别,这样一来,只有将大学安置在省城和地级市,才不至于因为级别不够而受到担待!这一点,从985大学和211大学的地理分布,就可以看得出来。 2000年秋,张清华先生应邀在海德堡大学讲学,注意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中国大学普遍设在大城市,欧美学府多设在边远小城。东西方有很多地方不一样,这是由历史和传统造成的,不值得大惊小怪。具体来说,中国与欧洲之间,“宗教”、“城市”和“大学”三种文明的样式,迥然不同,判然有别。 中国学人来到异域进行学术交流,大概首先映入眼帘的,莫过于大学“居住方式”的不同——中国在“繁华都市”,西方在“穷乡僻壤”。针对西方“隐居的大学”,张清华先生发生感慨:中国的大学办得不是地方。 2003—2004年在北大访学期间,最亲切、最喜爱的还是那些略显沧桑的老楼旧屋。未名湖畔的博雅塔,百年大讲堂后身的燕南园,无声地诉说着燕园曾经的光荣与梦想、升腾与坠落、喜悦与忧伤。从燕园访学归来,发愿编辑一本有关大学的书——《守望大学》,多年过去了,这本《守望大学》的纸质打印本,还静静地躺在时间的河流里。编选《守望大学》时,师生切磋的乐趣自不必说,关键是做过一回“选家”,对大学的方方面面,诸如渊源与流变、制度与安排、理念与实践、历史与现实,有了绝非泛泛的思考。 比较而言,西方大学是自然生长的过程,中国大学则是文化移植的产物。西方大学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如何落地生根?这是一个绝大的问题。大学能否接上中国的地气?有朝一日接上了,日益中国化了,才可以说中国的大学,否则,只能说大学在中国。 省思西方大学移植中国的历史全程,不无遗憾地发现,中国文化传统,在大学的移植过程中发挥的建设性作用,还是不够多,这是不能苛责前辈的。一方面,晚清七十年,中国与西方的博弈日趋紧张,大学在中国的落地,伴随着自强运动的节拍。中国大学的设立,既然是富国强兵的改革措施,那么,首要的目标,也是完成富国强兵的使命。这样,大学的使用价值被放到了更加突出的地位,大学自身的价值,长期被忽视,以至于隐而不彰。另一方面,西方大学在中国落地,时间很紧,任务很重,历史没有给中国大学一个自由生长的时间和空间。试想一下,欧洲大学近七百年的自然发育,在遥远的中国,浓缩在一二十年完成,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中国大学的诞生,主旨不在知识的增长、真理的发现和学术的好奇,而是为了船坚炮利,富国强兵,抵御外侮。现代大学的使用价值,从一出生,便压过了它的价值。因此,不可能像西方学府或者中国书院,在幽静的地方盖房筑屋,荒江老屋之中,二三素心之人,抚素琴阅金经。 中国大学一出生,便设立在大城市,与变法相伴生,与国运相激荡,属于器物——制度——文化变革三部曲的有机构成。如此生态,如此格局,天然决定了中国政府“提携”大学的生态,大学在接受“提携”的同时,免不了受到政府过度的“干涉”,无一例外,每一次干涉,政府都认为没有超出必要的范围之内。无论是国立大学还是省立大学,皆依托于政府,既想获得政府的有力支持,还不愿意与政府距离太近,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何曾有过呢? 百年中国,曾有三位“大儒”建立了性格鲜明的“书院”,他们是马一浮先生在四川乐山创办的复性书院,张君劢先生在云南大理创办的中国民族文化书院,梁漱溟先生在重庆创办的勉仁书院。三位先生别有怀抱,秉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念而创设书院,三大书院的人文理想,决定了其从一出生,就天然地成为现代新儒家的“三大基地”。虽然在艰难的国运中,三大书院命途多舛,但,马一浮、张君劢、梁漱溟三位先生对东方文化和中国文化的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1949年,钱穆先生在滚滚的硝烟中,前往香港创办新亚书院,理念主旨与三大书院相似。这四大书院,都是有“魂”的,这个“魂”就是“中华魂”。为中国文化招魂,乃马一浮、张君劢、梁漱溟、钱穆先生的大事因缘。 马一浮、张君劢、梁漱溟、钱穆四位先生,既是书院的掌门,也是“现代新儒学”四大家,岂偶然哉!四位先生办理书院的指导思想,君子不器,体用不二。深悲大愿是入读四大书院的前提条件。既然有志于成为君子儒,受苦、受累、受辱(高王凌先生语)则是一种必要的磨砺。拈轻怕重,贪求名利,岂能担得起来弘扬儒学的重担子! 反观设置在首都和省会的大学,就近方便获得政府拨款的同时,也免除了一种寂寞的心境。大学在西方是象牙塔,移植到中国,很容易来到十字街头,伴随着百年国运,载沉载浮。 欧美大学也不尽在小镇,哥伦比亚大学就设在国际大都市——纽约,该校与曼哈顿、联合国总部和百老汇毗邻而居,周围有很多咖啡厅、书店、酒吧。一所学府处于这样的城市,位于这样的社区,依照中国的逻辑,可谓纸醉金迷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如何保持一种“寂寞”的心境?置身纽约这种“巨无霸”城市,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拥有一份寂寞的自由,不会那么容易了…… 但是,哥伦比亚大学在如此热闹的地方,并没有丧失自我,也没有染上“喧嚣”的毛病。试想,没有寂寞的心境,怎么可能安静而从容地进行纯粹的科学研究呢?哥伦比亚大学有四所附属学院,其中两所为美洲犹太教神学院、纽约协和神学院。欧美大学即使没有神学院,也有一些老楼旧屋,令人难忘的,还有那些古老的教堂,以及悠远的钟声。 哥伦比亚大学 欧美大学是在西方文明的土壤中生长开来的,众所周知,深厚的宗教背景是西方文明的底版。既然教堂是大学的发祥地之一,那么,现代社会中,大学祛除了教堂的神性,建立了现代的理性,但,教堂也不妨成为大学抵御庸俗市侩的一种标志性屏障,有利于大学师生保持一种寂寞的心境。 大学的教堂是非常有趣的。也许通过教士的开导,面对圣母玛利亚进行忏悔,从而获得精神境界的提升吧!当然,大学的寂寞,并不仅仅表现为修道院的建筑,更多地体现在大学的心态。身处象牙塔的大学,还要面对现实世界,因为,欧美大学并没有围墙。 民族国家崛起之后,社会对大学寄予很大的期待。大学尽管往往脱胎于修道院,但相对于教会来说,大学依然是一种世俗的力量,象牙塔不是一个神性的国度,而是一个理性的国度。 大学正是生长在世俗与超俗、学袍与市镇、政治与经济、民族与世界、保守与激进的多元生态之中。在这种多元生态中,大学左冲右突,闪转腾挪,利用修道院的神权,抗击世俗力量的袭扰。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又让大学浸染了很深的民族文化性格,以便抗击神权的裁判。长此以往,大学在统一性与特殊性之间,共性与个性之间,世俗与神性之间,保持了一种适度的张力。 大学师生面对世界,更多地保持一种宁静的心境。这种内心充实的心境,就可以说是“寂寞”。“寂寞”为什么重要?因为只有“寂寞”,才可以成为象牙塔的“定海神针”。 大学对于世界而言,展示的是一种理性的心境。大学的理性,要求知识分子面对这个纷纭的世界,进行冷静的思考。不是说,大学拒绝政治介入,大学介入政治,必然具有理性特征,体现大学的风格。大学教授即使身处十字街头,依然拥有象牙塔的理性,否则,大学就会异化成为一种政治组织。 纵览世界大学史,知名学府多为私立大学,不是偶然的。私立大学的经费来自校友的回馈或者社会各界的赠款,校友和社会各界在捐款的同时,不可能轻易改变一所大学的规矩。国立大学、省立大学,经费来自中央政府或者地方政府,在欧美地区,厘定了政府和大学之间的界限,政府不可能因为拥有拨款权,从而“越界”对大学进行不适当的干预。但是在中国,既然经费来自于政府,政府也就拥有通过拨付经费、人事任命从而对大学拥有全方位干预的权利。如此一来,寂寞而宁静的心境,也就不复存在了。 中国大学在移植的过程中,没有将寂寞的情怀引进过来,原因也很简单——中国大学的创设,原本就是民族国家富国强兵的“利器”,大学对国家境遇有着高度的敏感。北京大学具有浓厚的忧患意识,从好的方面说,北京大学在推进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对于民族国家的成长,贡献独多且大,这正是蔡元培先生赢得声誉的原因。 “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一下,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等,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固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蔡元培 蔡元培先生希望北京大学能够涵养一种精神品质、学术品格,蔡先生谆谆教导北大学生“为学问而学问”、“救国不忘读书”,但是,北京大学最终并没有服膺蔡元培先生的大学理念,反其道而行之——“读书不忘救国”。北京大学的传统,突出在“爱国”,使得北大成为一所高度政治化的大学。蔡元培先生具有中国大学保姆的作用,北京大学的这种传统,引起其他大学仿效,影响所及,“为学问而学问”的寂寞心境,一直没有在内心扎下根来。 回首往事,也许个别教授具有寂寞的心境,但是,中国的大学对政治和经济的敏感反应,导致大学与政治、经济、社会之间呈现高度紧张,不能保持适度的张力。即使拥有围墙,都不能让大学成为真正的象牙塔,更别说将围墙拆除了,十字街头近在眼前…… 大学与社会的互动中,唯政治和经济马首是瞻,独立品质成为一种稀有元素。要是在中国大学校园寻找“寂寞”的心境,怕是要失望了。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味的“喧嚣”,大学在“喧嚣”之中,获得的只是一种同质化的时尚,至于大学自身,已经迷失在政治权力和市场经济的林中路。 二 如果说寂寞是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美好心境,那么自由便是大学的本质特征。身处十字街头的大学,之所以成为具有尊严的象牙塔,关键的因素在于——大学是自由人的自由组合。 在教皇眼中,欧洲最早的大学只有论证上帝存在的自由。说实在的,这不是一种自由,毋宁说是一种义务,如果任由此种情形长期存在,大学岂不变成了教会的附庸,神学的婢女?大学的诞生,与十字军东征有着紧密的关联,在长达二百年的征战中,天主教圣徒从穆斯林和拜占庭东正教徒那里,见识了天下之大,知晓了罗马文明之前,尚有一个希腊文明,希腊的发现,直接引发了文艺复兴。从此以后,真理的探寻慢慢成为守望在修道院神学生的一种自觉。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人文主义的光芒照亮了欧洲,也点燃了大学这盏灯。“神学生”,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无所不言,无所不思,以至于有一天,没有什么能阻挡,大学对自由的向往。 回溯欧洲大学史,“教会”是大学的一大源泉,“行会”也是大学的一大源泉。最早的大学,既体现神本主义,也流淌人本主义。神本主义来源于“教会”,人本主义来源于“行会”。脱胎于教会的大学,一般存在神本主义、人文主义、科学主义,历史上“三种主义”长期博弈,相克相生,相辅相成,谁也消灭不了谁,谁也离不开谁。直到今天,大学也没有把“教堂”请出去,现代科学为信仰留下一定的地盘,正如历史上,信仰也曾为科学留一条生路。科学与宗教,有着殊胜因缘。 法国大革命的旗帜上大书:自由、平等、博爱。如果丧失了自由,大学还成立吗?在洪堡看来,自由是与寂寞相媲美的高等学术的两大组织原则。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来说,自由是大学的本质。洪堡为了保证大学充分享有自由,从大学的外部生态和内部生态两个方面进行厘定。谢学友将大学的外部生态,称之为“大气候”,将大学的内部生态,称之为“小气候”,相比洪堡,更加简洁。 就大学的外部生态来说,显而易见,一个尊重言论自由、新闻自由、出版自由的社会环境,是至关重要的。大学师生拥有寂寞的自由,无所不言,无所不思,总有一部分言论不合时宜,不可能全部符合社会主流时尚,有时候,还与主流意见相悖。哪怕甘愿做政府的智库,也不能一味迁就政府,什么好听说什么,更不可能政府出题目,学者得出的结论,正好是政府喜欢听到的意见。智库失去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的能力,也许需要追究的,不是申请课题和项目的研究人员的个人品性,更应该思考,少数人的权利是否受到尊重和保护,独立思考的基础之上,得出有悖时尚的言论,是否得到社会的宽容。 自由的敌人正是专制。希特勒和斯大林,都有迫害言论自由的习惯。苏联在生物学领域长期落后,德国丧失世界学术中心地位,不是偶然所致。二次大战结束之后,美国成为世界学术的中心,正是思想自由受到尊重和保护的结果。 中国大学史上,利用政治力量干预大学的学术自由,由来已久。这种情形,民国就有,于今为甚。可怕的是,持之以恒的干预,使得大学异化成为一种行政机构,权术胜过学术,某种意义上,学术已经成为“校园政治”的花瓶。只要具有“政治正确”,就可以获得课题,晋升职称,住上房子,得到票子。这种情形,所占比例不用有多高,只要有一点,就会鼓舞更多的人,依靠学术以外的力量,运用“政治正确”,分享“政治红利”。 如何将劣质的大学生态转换成一种良性循环?依托上级下指示、发文件,是不大可能的,依托于习惯看上级眼色的大学校长,怕是也不顶事。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劣性循环的一个推动力量。 这就需要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方兴未艾的博客、论坛、微博和微信公众号,为言论自由和学术自由提供了一种可能,比方说,杨玉圣主持的学术批评网,以及由燕南、天益演变而来的爱思想,还有一度的中国选举与治理网、共识网,为学术共同体的发育成长,提供了一种可能。但是,要实现真正的学术自由,就大气候而言,难以说有多么乐观,但吾辈也不必悲观,抱有谨慎的乐观,不抛弃,不放弃,只要立志往正确的道路去走,路长些也没有关系,一步一步走就是了。宁可十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 从大学的内部生态,即“小气候”来看,教学自由和学习自由,对大学师生非常关键。这种自由既受制于大学的外部生态,也受制于大学的内部生态。文明史上,“大气候”和“小气候”之间的关联十分有趣。如果抱有悲观的态度,“大气候”长期欠缺自由,“小气候”通过什么路径获得教学自由和学习自由?此种情形长期困扰着大学,难道大学师生就不去追求自由了? 蔡元培先生主持北京大学时,“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蔡先生所处的社会环境,不能说有多好,有时候还很糟糕。蔡元培先生有何神力,在军阀的眼皮子底下,把北京大学营造成思想自由的大本营呢? 有人将当今社会生态与蔡先生所处环境进行简单比附,这恐怕不大合适,因为两者之间不大具有可比性。把蔡先生身处环境理想化到一定程度,那么,是不是当代校长穿越到民国,替换蔡元培先生,依然可以干的很好呢?为了突出蔡元培先生的功绩,从而不顾历史事实,将其神圣化,未免有“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慨叹。 制度安排和社会生态,的确至关重要。蔡元培先生能够发挥个人魅力,必然有相应的社会环境。有一种说法,认为蔡元培先生所处时代还比较粗糙,环境能够容纳教育家的个人魅力。言外之意,当今之世,制度定型,不能进行自选动作,只能依照规定动作,因此,大学校长的空间有限,天花板太低,难以展示自身魅力。 作为一位大学校长,面对一所具有深厚传统的大学,应该尊重大学的传统,在对传统的守持中实现大学的发展,而不是急于改变大学的传统,更不能任意摧毁大学的传统,因为,大学是一种长期的文化建设。如果一所大学正处于塑造传统的关键节点,一位真正的大学校长,肩负着塑造大学传统的光荣使命,择善而从,乘势而为,蔡元培先生正是在至关重要的历史节点,来到了一所至关重要的大学——国立北京大学,蔡先生一生,乘愿而来,了愿而归。 大学的内部生态,由校长、教师、学生三方面的力量组成。大学校长对于大学内部生态的养成,至关重要。蔡先生来到北京大学,雍容脾气秉性各异的教授,秉持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理念。蔡元培先生传承了德国古典大学观,主张大学应该是纯粹科学的研究,蔡先生心中的纯粹科学,指的是理科,至于工科,蔡先生以为属于理科的应用,不够纯粹。蔡先生断然取消了北京大学的矿科,将有关系科的师生转往北洋大学。 蔡先生主张兼容并包,却不能包容矿科,此举非同小可:一方面,奠定了北京大学以文理擅长的传统,另一方面,工科一直是北京大学的短板。1946年北京大学从西南联大复员,回到北平,短暂设置过工科,但是1949年以后工科又被转往其他大学。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大学进入战国时代,抢滩占地。2005年,北京大学决定设立工学院,在谢学友看来,北大要祛除“蔡元培限制”,塑造工学传统,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谈何容易! 蔡元培先生具有通才的视野,不受学科限制,伦理学、美学、哲学、民族学、历史学、文学、艺术,都为蔡先生所关注。不妨说,蔡先生也是一位具有浓厚百科全书情结的学人,遗憾的是,作为一代通人,采取断然措施,致使北京大学失去了发展工科的传统。也许,蔡先生独上高楼,比凡庸之辈,站得高,看得远,能舍才能得,北大舍弃矿科,或许更有利于树立纯粹科学的传统。 1949年以后的大学史,具有大家风范的好校长,屈指可数,凤毛麟角,但也不是一位都没有。匡亚明、朱九思、管惟炎、刘道玉先生,具有宽广的视野和开阔的胸襟。匡亚明、朱九思,属于政治家办大学,管惟炎的情况与竺可桢先生类似。有人把大学办不好的一部分原因,归咎于校长的工科出身。梅贻琦先生不就是学机电的吗?工科背景没有阻碍梅先生成为好校长呀! 问题在于,不具有梅贻琦先生物来顺应、廓然大公的境界,一方面私心作祟,另一方面,对各门学科,欠缺通识。这样容易造成一种局面,通过申报课题、申报博士点、设立博士后工作站、争取基金和项目,让校长所在的专业成为重点学科,从而获得跨越式发展。但这种跨越式发展,往往是以其他学科受到摧残和冷落为代价。 当然,校园政治可没有这么简单。比如说,另外一个专业拥有一位中国科学院或者中国工程院院士,那么校长就要对院士另眼相看。因为在大学校园里,院士是一种极其稀缺、特别昂贵的资源,只要打出院士的名牌,申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课题,一定灵光,大概只有中国大陆才可以看到如此奇异的景观——七老八十的院士,还在自然科学研究的“第一线”,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如此一来,学校里面没有院士的专业自然受到冷落,不容易得到基金和项目。杨振宁先生谦逊地说,自己早就退出了学术研究的第一线。反观大陆,还在宣扬八九十岁学者,如何老当益壮。 当然,老校长退休,新校长履新,受到冷落的专业或许会有翻盘的机会。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学科受到的是折腾,还指望着获得自由?在这种态势下,校长出以公心,拥有开阔的心胸就太有必要了。现实的情形是,与其由一位不具有公心和通识的专家担任校长,还不如由一位“政客”担任校长,各门学科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发展。 一位好校长对大学的自由发展非常关键。近代以来欧美通行的大学理念,一贯是自由教育。大学老师自由的进行研究,自由的讲课,自由的讨论。学生的学习也是自由的:自由的转系,自由的选课,自由的读书。既然大学培养具有优美常识的通人,那么与自由教育相匹配的就是由通识课、主修课、辅修课、选修课组成的相辅相成的系统。 近代伟大的教育思想家洪堡指出:大学的自由是针对国家而言的,因为在洪堡看来,国家是威胁大学自由的最主要因素。国家不是空泛的,而是由党派构成的政府政策来体现的,政府对大学自由的干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政府利用制定政策的便利,干预大学的学术自由;另一方面,直接在大学活动,出面控制大学。洪堡接着说,如果这种情形在大学出现,那么大学的自由便会荡然无存。蔡元培先生继承了洪堡的这一思想,坚信政府不能包办学术和教育。 “对自由的威胁不仅来自国家,而且也会来自这些机构本身,它们开始可能接受了某种思想,继而动辄压抑其他不同的思想。” 洪堡在这里出现了一种“迷思”,以为摆脱这种情形,最主要的办法就是国家出面制止。一方面,洪堡要求国家尊重科学研究的特性,尽量避免对大学进行干预;另一方面,要求国家干预大学中有可能存在的门户观念和行会风气。国家与大学的关系设定中,国家被赋予的责任极大,但是权力极小。这样,要么由于国家尽量减少干预而出现放任自流,要么由国家出面避免大学里面的门户观念,从而顺理成章地对大学进行控制。所以,洪堡预设的大学与国家的关系,毋宁说说是一种理想状态,现实生活中难以达到这种平衡。 学术发展史中,任何一所大学都难以避免“学阀”的产生,正如企业的发展和集聚,难免出现具有垄断性质的企业一样。“学阀”的产生,也是学术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学阀”有一个成长的过程,没有自由生长的环境,怎么会成长为“学阀”呢?经过多年奋斗成为“学阀”,利用垄断地位打击异己,无疑会阻碍学术的成长。 “学阀”换一个名称,还可以称之为泰斗。泰斗的观点会受到极大重视,还不断强化。一位泰斗长期主持工作,即使泰斗处事公正,也难以避免压制异端学术思想的嫌疑。泰斗心胸狭隘,加以近亲繁殖,就会形成泰斗高高在上,门生众星捧月的态势。持有相反观点的学者与泰斗共事,就会处于非常不利的位置。泰斗掌握学术资源,主持学术团体,编辑学术期刊,操控学术课题,长此以往,简直要成为一位“学阀”了。 1930年蔡元培先生为《教育大辞书》撰写“大学教育”词条:“近代思想自由之公例,既被公认,能完全实现之者,厥惟大学。大学教员所发表之思想,不但不受任何宗教或政党之拘束,亦不受任何著名学者之牵掣。苟其确有所见,而言之成理,则虽在一校中,两相反对之学说,不妨同时并行,而一任学生之比较而选择,此大学之所以为大也。” 梅贻琦先生在《大学一解》中指出:所不可不论者为自由探讨之风气。宋儒安定胡先生有曰,“艮言思不出其位,正以戒在位者也。若夫学者,则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以其无责,可以行其志也。若云思不出其位,是自弃于浅陋之学也。”此语最当。所谓“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以今语释之,即学术自由(Academic Freedom)而已矣。 政治考虑的往往是现实问题,学术思考的往往是长远问题。大学教员自由表达学术见解,不受宗教或政党的拘束,这才可以说大学的外部生态是自由的,反之,则是专制的。蔡先生成为近现代学术文化保姆,实在是一种“偏得”。蔡元培先生1912年就任民国教育总长,明确教育不能成为政治的附庸。要是不具有深刻的文化自觉和高明的境界,恐难做到。 1916年底,中华民国政府任命蔡元培先生为国立北京大学校长,以北京大学的特殊地位,不论采取何种教育方针,都会对大学的走势产生深远影响。蔡先生如何办理北京大学,学界关注,万人瞩目。令人欣慰的是,北大师生喜遇先生蔡,蔡先生很快就交出了一份流淌着温情的答卷。 蔡先生回首平生,在《我在教育界的经验》总结道:“我对于各家学说,依各国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无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即使彼此相反,也听他们自由发展。例如陈君介石、陈君汉章一派的文史,与沈君尹默一派不同;黄君季刚一派的文学,又与胡君适之的一派不同;那时候各行其是,并不相妨。” 1928年,蔡元培先生主持中央研究院,直至1940年在香港逝世。蔡先生主持中央研究院时,与主持北京大学时相比,政治形势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国民党已经成为执政党,但蔡先生秉持的理念并没有与时俱进,还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给蒋中正捎句话——国民党不能包办教育和学术。 1928年,竺可桢应蔡元培先生之聘,就任中央研究院气象所所长,对于蔡元培先生无为而治有着深切体会。1936年—1949年,竺可桢先生就任浙江大学校长,这所竺先生主持的“流亡大学”,被李约瑟称誉为“东方的剑桥”,绝非侥幸所致。 竺可桢 竺可桢认为“大学的最大目标是在蕲求真理”,“大学无疑的应具有学术自由的精神”。竺可桢亲属中有不少政府高层人士,但竺先生坚定地认为,学术与政治总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 胡适先生是中国自由主义的先驱,胡先生和前任蒋梦麟一样,深受蔡元培先生大学理念的熏陶和濡染,胡适担任北大校长期间,所奉行的理念不外乎“思想自由、兼容并包”。饮水思源,不能不对蔡元培先生以及蔡先生事业的继承者表达一份温情与敬意。 结语 回首已是百年身。从生态学的角度,通过对欧洲和中国大学史的梳理,阐释和理解大学,何以具有寂寞和自由?陈洪捷先生认为,洪堡的古典大学理念成为蔡元培大学思想的一大源泉,蔡元培改造北京大学,成为大学中国化的一种有益尝试。梅贻琦、竺可桢、胡适,继承并光大了蔡元培先生的大学思想。 韩水法先生慨叹《世上已无蔡元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蔡元培先生被视为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这就出现了“蔡元培悖论”:既然是一座高峰,晚辈难以逾越,暗含了学习蔡先生的路上,遇到了难以克服的障碍。如此一来,就可能出现尴尬的局面:一边把蔡元培先生推崇为一代完人,一边对蔡元培先生的理念弃若敝履。 2008年初是蔡元培先生诞辰一百四十周年,2008年北京大学迎来一百一十周年,谢学友写了一篇纪念文章,记得题目叫做——《大学应有寂寞的自由》。 2018年初是蔡元培先生诞辰一百四十周年,2018年北京大学迎来一百二十周年,谢学友以一本小书,纪念蔡元培先生,小书的名字叫做——《叩问大学》。 注:本文来源于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异议请联系我们处理。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8-12-22 18:14 1164 0 2018-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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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忆沩:我的秘密书架 薛忆沩, 加拿大蒙特利尔华语作家,主要作品:长篇小说《空巢》、《遗弃》、《白求恩的孩子们》(台湾版)和《一个影子的告别》(台湾版);小说集《流动的房间》、《不肯离去的海豚》、“深圳人”系列小说《出租车司机》和“战争”系列小说《首战告捷》;随笔集《文学的祖国》、《一个年代的副本》和《与马可.波罗同行——读〈看不见的城市〉》。 罗素在他的《西方哲学史》(何兆武、李约瑟、马元德译,商务印书馆,1963-1976)中称赞笛卡尔清晰流畅的写作风格和出类拔萃的文学感觉,他认为有这样的开拓者,是近代哲学的幸运。《西方哲学史》将先驱的文风和美感发扬光大,这是哲学史的幸运。 作为哲学史,罗素这本书当然会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诗人拜伦值不值得单独列出一章来讨论?对威廉·詹姆斯的分析是不是太简略?对柏格森的评价是不是太草率?对马克思的批评是不是太苛刻?…… 但是,这不是一本传播知识的书,这是发表见解的书。它精彩的地方不是其中所包含的真理,而是其中洋溢着的偏见。读到拍案叫绝的时候,我会这样想,以真理服人其实只是学者的小技,以偏见迷人才是哲人的绝活。 罗素的史笔以朴实的用词和精致的逻辑为特征。他将英语中那些最基本的逻辑操作(尤其是对照和比较)用到了极点。可以说,这整部哲学史就是在琳琅满目又玲珑剔透的对照和比较中完成的。这种对比确保了文体的清晰流畅,将语言的美和哲学的美同时呈现给了读者。 罗素曾经宣称自己不会为信仰而献身,他认为信仰“有可能出错”。爱因斯坦与罗素是许多方面的同志。但是,在自己的领域里,他不遗余力地构造统一场论,旗帜鲜明地反对量子理论,至死不相信自己有可能出错。他和英费尔德合著的《物理学的进化》(周肇威译,上海科技出版社,1962)从伽利略开始一直进化到他出错的地方。他在最后一章总结量子理论的时候,忍不住还是对物理学的一条正确路线表示了自己的怀疑,险些犯了严重的“路线错误”。《物理学的进化》关于理论物理学的看法,有明显的历史局限性,需要《时间简史》之类的书来升级。但是,作为现代科普作品的鼻祖,它仍然值得一读,因为它画出了以相对论为顶峰的那一段物理学最清晰的进化轨迹。 这本书没有借用任何公式,除少量图示之外,所有的观点都用深入浅出的语言来陈述。“清晰流畅”同样是它的风格。“普”科学“及”大众是大科学家的功德,正如“还政于民”是大政治家的善举。 这是我最早读过的科普作品。它激起了我对这种体裁持续的热爱。我固执地认为,不管从事的是什么专业,我们都应该在个人书架上为科普作品腾出一个角落。读科普作品会让我们认识到人在宇宙中的卑微地位。这是精神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步。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包含了我们每个人一生的孤独。它从“许多年之后”开始,任爱情、死亡、空虚和欲望在一百年的长河中翻来覆去。而这“魔幻”的翻覆又总是带给读者“现实”的冲击。 马贡多的首领总是让我想起拉美世界里大大小小的“救星”。墨西哥诗人帕斯在《诗歌、神话和革命》一文中指出:专制者通常首先是以解放者的面目出现的。马贡多的历史提示我们,孤独在“解放”和“专制”的过程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马贡多在孤独中诞生,在孤独中兴盛,又在孤独中消亡。孤独是推动历史前进的重要动力,也是导致历史倒退的重要原因。而孤独一旦与权力结合,它对人类生活的破坏性就将变得难以遏制。《百年孤独》对生活的洞见,使它成为历史的缩影。 如果说《百年孤独》是从时间上来容纳人类历史的努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张宓译,译林出版社,2006)则是从空间上来囊括人类处境的壮举。在这部可能永远也读不透的作品里,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描述了55座以女性的名字来命名的城市。忽必烈将信将疑,他不知道将他迷住的是真实的存在,还是那位威尼斯商人的想象。后者是他永远也无法用铁骑征服的。 与其说那是55座城市,不如说是55个哲学和美学的“范畴”。这些范畴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两面,总是“二律背反”。通过这种背反,想象变成了真实,真实变成了想象。这正好是历史带给我们的困惑。与《百年孤独》一样,《看不见的城市》也是一部人类社会的“通史”。 在索菲罗妮亚(第四座“脆弱”的城市),居民们只能靠不断的“革命”,靠“否定之否定”来消除无聊,延续历史。而在艾尔西丽亚(第四座“交易”的城市),“关系”的网络越来越复杂,最后完全阻碍了城市的生活,居民们不得不另起炉灶。而在阿德尔玛(第二座“死亡”的城市),马可波罗看到的都是死者的身影。他有了如下的发现:“一个人在一生之中通常会到达这样的一个‘转折点’:从这一点开始,他认识的死者的数量超过了他认识的活人的数量。这时候,他的心灵肯定会拒绝接受更多的面孔,因为新的面孔总是戴上了死者的面具。” 英语作家奈保尔曾经说,个人的“语言”和“传统”是写作的两大要素。作为一个六十年代生人,七十年代给了我取之不尽的语言,而七十年代又是我用之不竭的传统。 与这种特殊的语言和传统有关的“文本”却极为有限。其中,毛泽东的诗词无疑是最奇特的一种。我经常设想:如果毛泽东不会作诗或者不好作诗,中国人七十年代的精神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那些诗词不仅是启蒙教育的一部分(相当于眼下的《三字经》?),而且更重要地还是早年生活的路标。一句众所周知的诗词可能会与我七十年代个人生活中鲜为人知的细节密切相联:比如一阵恐惧,一阵得意,一阵狂想或者一阵羞涩。它指向记忆中神秘莫测的捷径。 现在我们不仅可以用批判的眼光去看待那种语言和传统,而且还多半已经用形形色色的背叛“扬弃”了那种语言和传统。但是,我们的记忆仍然能够沿着那些特殊的路标迅速找到令我们迷惘的过去。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历史局限性。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代中期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选》基本上抹去了个人崇拜的痕迹。书中共收诗词五十首,每一首后面都附有比较详实的注释。这些注释不时能引发一些新的思考。比如在“踏遍青山人未老”一句下有作者自注,称写作这首《清平乐》的心情与写作前一首《菩萨蛮》(“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心情一样:“又是郁闷的。” 这种对生存状况的“郁闷”正好是《百年孤独》中的典型心境。 如果我们信奉古典主义,布罗茨基的《小于一》就是用英语写出的最好的随笔集。这位三十多岁才开始接触英语的俄罗斯诗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语言的变节”,最后成为英语世界最优秀的随笔作家,这本身就是一个美学的奇迹。站在美学的制高点,布罗茨基用古典主义气息浓厚的随笔对极权政治进行了最深刻的剖析。 随笔集中的《论独裁》和《一座被更名城市的指南》揭开了极权政治和专制者的全部隐秘。随笔集的第一篇(《小于一》)和最后一篇(《在一间半房子里》)让我们看到极权社会中个人生命的悲剧。而关于俄罗斯三位最重要的现代诗人的随笔更是令人肝肠寸断,感悟到极权政治对美学的恐惧和无情。 如果有更多的精力,我们当然还应该翻开《论忧伤和理智》,作者的第二本随笔集。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6-12-25 12:05 1177 0 2016-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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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人的生命关切 文:李文倩 自由是现代人眼中最核心的价值,甚至借用传统的哲学术语说,自由是现代人的“本质”。一个人如果对此没有明确的认识,则很难称得上是一个现代人。自由意味着自我主宰,自我主宰则意味着责任。在一个政治社会中,自由人理应享有基本的保障自由的权利。在纯粹概念的层面上,上述说法毫无问题。不过,如果从经验的维度出发,将人视为自由、自主和具有责任意识的个体,则好像有点儿问题。一个人在未成年之前,因为尚未发育成熟,很难将其视为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正因为如此,未成年人犯罪,在法律上有区别于成年人的特殊规定。这还不算,有一种观点认为,人是有血有肉的,都有七情六欲;因此即使是成年人,在许多情况下,也很难克制冲动和抵御诱惑。如此一来,将人视为自由、自主和具有责任意识的个体,是否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虚构? 在传统的政治思想中,臣民被视为是理智不健全的人,因此出于保护他的目的,君主在许多情况下,都充当“父亲”的角色,替自己的子民们做选择。在《利维坦的道德困境》一书中,吴增定指出:“不管是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代政治哲学,还是以阿奎那为代表的基督教神学和经院哲学,尽管他们在具体立场上存在分歧甚至严重对立,但在一个根本原则上都保持一致——它们都是秘而不宣的‘家长制’。”在政治领域如此,在家庭领域同样。中国传统思想中儿子必须服从父亲,妻子必须服从丈夫等伦理原则,有一个基本的预设,就是在一个家庭中,只有家长才有资格决策。上述观念,无论在公共领域,还是在私人领域,都不承认人作为自由的个体这一普遍的观念。作为首领的君主或家长,同样不能被视为自由的个体,尽管他们在实际生活的层面,无疑享有不同程度的特权。 正因为有上述看法,政治在传统社会中,承担着教化子民的功能。但现代政治的基本前提,正是对这一点的反对。吴增定说:“洛克之所以坚决否定‘家长制’、进而否定政治的教育功能,正因为他觉得,即使最贤明的统治者也没有能力和资格教导被统治者什么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才是‘正确’(right)或‘美好’(good)的生活。”在许多情况下,人不过是冲动和欲望的奴隶,这当然不错;不过,既然统治者也是人,就难免不犯错。如此一来,洛克的反对就相当有力。但反对归反对,人何以在根本是自由的,这一点尚未得以阐明。 根据吴增定对洛克《教育漫话》的政治哲学解读,在自由人身份的确立中,他人的承认至关重要。也就是说,自由人身份的确立,是他人承认的结果,而非自我确认。“名誉要靠他人‘承认’,虚荣则是自我确认或‘自我中心’。”这种承认是相互的,或用流行的哲学词汇说,是主体间性的。普遍自由人身份的确立,必定以自由人之间的互相承认为前提。因此,洛克教育思想的关键所在,即“所谓教育,就是在肯定孩子自由的前提下,通过家长权威培养他的自由,最终使得他不再需要这种权威。”从这一观点出发,吴增定指出:“自由的意义不在于是否真的自由,而是在于是否被‘承认’为自由——这一点适用于孩子,焉知不能适用于政治社会中的自由人?” 对自由的个体而言,自由人身份的确立,一定是以相互间的承认为前提。但光有这种承认尚不够,任何一个个体,如果想成为一个完整意义上的自由人,还得有充分的独立意识。周保松在《走进生命的学问》一书中写道:“……人要为自己而活,就一定要有独立意识,一定要告诉自己,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我有能力走自己的路。”独立意识的觉醒,意味着自由个体的成熟。 做个自由人,意味着责任的承担,对苦难的担负。在成为一个自由人的过程中,其实就是对自身生命意义的寻求,是对诸多困惑的尝试性解答。周保松说:“所有意义问题之所以成为问题,之所以困扰我,说到底,是因为我意识到‘我’的存在,意识到‘我’在活着自己的生命,并在规划属于自己的人生。”没有对“我”之存在的自觉意识,就无所谓生命,无所谓生活,亦无所谓未来。在跟陈特先生的对话中,周保松说:“人之所以会追问意义的问题,之所以要努力摆脱各种内在外在的限制,说到底,正是因为我们意识到自己是个自由人。如果我们不在乎这个身份,很多价值便无关宏旨。” 在概念的层面上,人生而自由。但在具体的经验世界中,对某一个体而言,自由人格的养成,是教育的结果。完备的现代教育,塑造出崇尚自由的现代公民;没有完整而合理的现代教育,就不可能有具备自由意识的现代公民。但中国目前的教育,在根本的意义上,还不是自由人的教育,而是在大批量制造掌握一定技能的工具。人在这里,尚不是目的,而只是手段。在自由人的教育中,知识一定不只是一种外在于人之生命的应试能力,而是根植在人的生命中。周保松指出:“教育的最高境界,是让学问走进生命,同时让生命启迪学问。这是我的教学理想,多年来为此倾注心力。” 自由教育的根本,是个体性独立意识的养成,而对一所大学而言,就在于培养出具有自由人格和独立意识的学生。正如周保松所言:“一所真正伟大的大学,不在于高楼,不在于大师,而在于学生,在于是否有能力培养出具独立精神和自由意识的知识人。”在真正伟大的大学所提供的教育中,一个人得以看清自己,也得以看清他人。周保松说:“……教育最高的目标,是使人学会了解自己善待自己,学会看到他人的苦难,学会爱。如果大学教育没有这些,那么读多少理论修多少学分掌握多少技能,都没有触及教育的根本。这是一种人性教育。我们透过‘教’来‘育成’人,使人理解和感受到人之为人最重要的价值所在。有了这些,我们才能开始谈如何追求美好人生和建设公正社会。” 正如上面已谈及的,自由人身份的确立,在逻辑上以相互间的承认为前提。而对某一个体而言,自由人格的培养,在完整的现代教育中成型。但以上两个“条件”,尚不足以成全一个完整的自由人。一个人只有在具体的社会生活中,在做人和做事的过程中,有所坚持有所担当,才能体现出作为一个自由人的价值,保持住作为一个自由人的身份。 要保持住作为一个自由人的身份,首先需要面对的,是真诚地面对自我。这正如周保松所言:“人常常自欺,也常常不知自己的价值和信念从何而来,更不知它们为何是好的和对的。这需要很深的自我理解,以及真诚地面对自己。”而要真诚地面对自我,需要以世界为参照;没有外部标准的自我反省,有可能正是自欺的一种形式。因为“我们不是在世界之外,而是在世界之中。我们改变,世界就会跟着改变。我们快乐,世界就少一分苦;我们做了对的事,世界就少一分恶;我们帮了一个人,世界就少一分不幸;我们站起来,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就少一分力量。” 一个没有思考能力的人,无法做到真诚,因为他没有辨析能力。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而言,借助于学术进行思考,是一个基本的要求。这不是要求每个人都去做学术,而是说一个人要进行有效思考,如果有一定的框架或结构,则要有益得多。对这一问题,周保松指出:“思考一定要有结构,而结构的搭建,有赖理论。不少同学有理论恐惧症,总以为那些都是高大空的艰涩东西,可以说没有理论,我们不知如何理解社会和自我。” 周保松的专业是政治哲学,在他那里,政治哲学不光是一门学问,更是一种人生实践。关于这一点,典型地体现在他对政治的看法上:“政治的本质,不是权力争斗,不是利益交换,而是关系人类如何好好活在一起。”如此一来,他对政治哲学的看法也就“顺理成章”:“政治哲学不是关心权力如何操作,而是关心权力如何才能具有正当性。换言之,我们不将社会当作自然状态式的斗兽场,人们无时无刻不活在贪婪恐惧当中,彼此奴役互相压迫。不是不会如此,而是不应如此。现实政治当然有暴力丑陋的一面,但我们不愿意接受这个实然就是应然,也不愿永远停留在这个状态,而总是希望通过制度变革和社会转型,克服和超越这种状态。” 对正处于转型期的中国社会而言,周保松上述有关政治的看法,有助于人们在黯淡的现实中,对未来保持一点信心。在根本的意义上,无论在何种黑暗的生存境遇中,对现实做清醒的认识和判断,是每一个自由人生存的必需。因为对一个自由人而言,我的生命是我的,我的生活是我的,我的未来是我的,我必须为其负责! (周保松:《走进生命的学问》,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5-6-11 13:19 1872 0 2015-6-11
此时此刻 李劼:中国式文艺复兴及其可能性前景 attach_img
中国式文艺复兴及其可能性前景 文:李劼 这似乎是个很大的话题,其实又是个非常个人化的小个案;这似乎是件需要花费口舌才能讲清楚的事情,其实又是没什么可多说、并且一说便俗的无言之语。 本文拟从一个中国人非常熟悉的所谓关键词开始——软实力。不知什么时候,国人将文化叫做了软实力。也搞不清楚这算是权力的傲慢,还是官府的无知。文明国家的人们从来不把文化叫做软实力,最著名的例子便是,英国首相邱吉尔的名言:宁可没有印度殖民地,也不能没有莎士比亚。这句话让中国人来说应该是:宁可不造航空母舰,也不能读不懂《红楼梦》。 《红楼梦》也罢,莎士比亚也罢,都不是什么软实力,而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即便就文明进化的角度而言,一部伟大的经典,也不在于什么实力,而在于呈示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品质,一个民族的人文性格。文化是思想的、精神的、存在的,文明是技术的、物质的、生存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文化,但根据爱因斯坦质能转换公式引伸出的核物理以及原子弹开发,则是文明化的技术成果。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通常由其文化的底蕴支撑。欧美国家在文明上的遥遥领先,源自五百年前兴起的文艺复兴。 好几年前,一部似是而非的电视片《大国崛起》讲说了西方诸强的崛起,却遗漏了欧洲文艺复兴的历程。该片居然没有扪心自问,没有欧洲文艺复兴,哪来的现代西方文明?这种凡事唯物的思维方式,是一种思想教条,也是一种心理定势。这种思维的核心是权力的骄横,金钱的崇拜。唯物的背后,是唯权的顺从。 虽然当今的西方世界,以实力而论,依然美国居首。但西方人评比对人类产生巨大影响的前十个国家时,并非美国第一,而是由意大利夺冠。因为五百年前的文艺复兴,是从意大利开始的。尽管美国军队在二战中拯救了欧洲以及遭受法西斯蹂躏的世界诸国,尽管美国的高科技始终领先所有国家,但这些文明成就还是比不上当年意大利在文化上的开风气之先。由此可见,被《大国崛起》所忽略的文艺复兴,具有什么样的举足重轻意味。 真要说起来,西方诸强各有一番人文风采。诸如,英国牛顿力学,法国百科全书派,德国古典哲学,美国《独立宣言》以及当年奠定美国实用主义思想的哈佛大学形而上俱乐部。如此等等。若以软实力论之,无法理解为何意大利居首。在软实力论者的眼里,意大利不过就是在艺术上领先而已。他们不会懂得,恰恰就因为意大利在诗歌、绘画、声乐等艺术形式上所开创的审美新局,改变了欧洲、从而影响了全人类的文明发展。 倘若说文化具有许多层面的涵义、许多种类的区别,那么审美就是其无形的神经中枢。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民族的审美趣味,决定了其文化心理、乃至政治方式。比如,亚里山大的战争方式,可以从荷马史诗里找到心理原型。这在中国历史上,国共逐鹿选择的是《三国演义》的模式。同样,当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绘画将审美目光聚焦于日常人生而不啻是十字架上的神明时,走出中世纪的欧洲新纪元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启了。 诸多研究中国历史演变的专家学者,最容易忽略的可能就是审美之于历史的影响。他们不明白,中国式的文艺复兴早在有宋年间,就已经不声不响地开始了。可能也是因为如此,包括陈寅恪在内的文化学者,给予宋朝的文化景象以很高的评价。他们没能说清楚的只是,并非是理学的兴起、而是审美趣味的变换,导致了有宋迥异于唐朝以前的文化景观。其中,禅宗的影响至关重要。因为禅宗在士大夫当中的深入人心,有了宋代与《文心雕龙》截然不同的《沧浪诗话》。因为禅宗的影响,苏轼与李白在诗歌风格和写作心态上,泾渭分明。 唐朝的画家热衷于皇室贵族的仪态造型,宋朝的画家展示给世人的或者是山水间的气象万千,或者是《清明上河图》那样的市民风俗景观。比起意大利文艺复兴那样的大刀阔斧,有宋年间的审美情趣犹如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润物细无声。但是,一样的深入骨髓。就连宋徽宗那样的皇帝,都醉心于成为一个书画家,而不是一个政治家。 一种文化通常在与另外一种文化的碰撞之中,产生新的能量获得新的形式。佛教传入中国后,至唐乃大,及宋结果。按说,倘若有正常的长生环境的话,那么即便是宋代润物细无声式的文艺复兴,也能生长成参天大树。无奈的是,一棵小草被挤压在两块巨石的夹缝里。一者是北方游牧民族的一再南侵,一者是程朱理学构筑的意识形态之于民族心灵的严重摧残。内外夹攻底下,一路走得极其艰辛。中国式的文艺复兴,就像一场始终无法和合的性爱,在一次又一次的延宕之中,消耗着原有的元气和应有的锋芒。磨蹭了一千年,依然原地徘徊。相比之下,欧洲的那场文艺复兴,一击即成;比中国晚了五百多年,却赢得了此后五百年的辉煌。 因为一再的延宕,致使中国式文艺复兴不仅生长得非常曲折,而且不像欧洲那么光彩夺目,而是若隐若现。要不是《红楼梦》的问世,这场断断续续的文艺复兴恐怕很难成立。就像莎士比亚奠定了英国的民族文化,《红楼梦》标出了中国式文艺复兴的成就所在。莎氏戏剧承继了古希腊传统,《红楼梦》则径直从《山海经》神话起笔。 正如文明是递进的,文化是回溯的,借用老子的说法便是,回归到婴儿状态里。正如早先周公建制和孔丘立说开始周孔伪型文化之于中国历史长达两千多年的覆盖和扭曲,《红楼梦》的划时代意味在于,将中国历史划分成了《红楼梦》之前的历史和《红楼梦》之后的历史。《红楼梦》之于华夏民族的意味,不仅不亚于而且远高于莎士比亚之于英国民族的标记性。 《红楼梦》之后的清末民初,本当是中国式文艺复兴的天赐良机,犹如春秋战国一般充满人文创造的可能性空间。除了满清王朝大一统集权专制的日渐松动,尚有东西方文化碰撞造成的嬗变效应。然而,历史却极其诡异地将这个民族推上一条谁也料想不到的歧途。野蛮战胜文明,孔家店被打倒之后赫然崛起的,是比程朱理学更为僵化更为专制、以乌托邦主义为标榜的意识形态。民国年间短暂的文化复苏,转瞬即逝。承接《红楼梦》文化命脉的两位宗师,王国维自沉而亡,陈寅恪则壁立千仞。中国式的文艺复兴,再度沉潜,几近消逝。 这场劫难于文革演变至极端,完全应验了《红楼梦》洞若观火的预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倘若说八十年代是文化的再度苏醒,那么九十年代开始的人文精神重建,无疑是在文化废墟上的历史努力。这样的努力所承接的乃是自《红楼梦》到王国维、再到陈寅恪的文化气脉。其特征与其说是开拓,不如说是守灵。灵魂由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里一语道破: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 相比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打倒孔家店,当今的文化重新审视的目光所至,不止是孔丘立说,而且更是对商周之交历史剧变的寻根究底,其中既包括对那场战争的反思又包括对姬昌演易和周公建制的质疑。正如《红楼梦》以《山海经》神话为起点,对中国文化的重新审视有必要上溯到河图洛书。这场中国式的文艺复兴之于未来有多么深远的影响,与能够回溯到多么久远的上古文化和上古历史,是完全对称的。 但是,不管历史文化的审视多么的至要重要,中国式文艺复兴依然以审美为导引。《红楼梦》所提供的,首先是迥然有异于往昔的审美情趣。以男人为主宰的历史,在少女诗词里被颠覆,更不用说,假装分别信奉儒道释的达官贵人遭到无情的讥讽。且不说金玉良缘如何惨遭木石前盟的挑战,即便是屈原的《离骚》,也被《芙蓉女儿诔》弄得灰头土脸。由此可见,那个横遭姬发指责的“惟妇言是用”的商纣受辛,是多么可爱的君王!不说是贾宝玉式的,也至少有着贾宝玉般的侠骨柔情。 商纣与妲己的历史冤案,一则在于周公姬旦与孔丘、司马迁前赴后继的历史伪造,一则在于华夏民族在审美意识上的长年孱弱。王国维指出过,中国文化在美学上的惊人残缺;陈寅恪道破的是,中国哲学在形而上层面上的相当贫乏。中国式文艺复兴要复兴的,无非就是审美意识,逻辑思维。 倘若说一个民族的愚昧在于其思维方式的刻板低维,那么其丑陋则丑陋在审美意识的长年累月的空缺。头脑僵化,言语刻板,表情呆滞,千人一面。贫穷时低头哈腰得不行,富裕时虚荣夸张得令人瞠目结舌。这个民族似乎不喜独立思考,而热衷于一哄而上。 对照《山海经》神话里朝气蓬勃的华夏初民形象,今日的中国人丧失那样的尊严,久矣。审美,不啻是艺术的修养,更是气质的高贵。高贵的气质,源自丰富充实而清纯明净的内心世界。淳朴有淳朴之美,谦卑有谦卑之相。最高贵的有时恰好是最谦卑的,就像箕子亲王不动声色地开导打下朝歌的武王姬发一般。最美丽的有时是最淳朴的,就像林黛玉的凄恻绝唱《葬花辞》,天然无饰。 90年代以后的中国文学,流于媚俗;90年代以后的中国绘画,失之夸张。前者让官府点头,让读者摇头;后者让画商见利,让艺术堕落。电影取悦奥奖,奥运讨好全世界。教训是,有钱不等于有尊严,有权不等于得人心。文学、绘画、电影等等的诸多工作者们,可以籍此换得纸醉金迷的世俗人生;只是,功名之门一旦被敲开,他们的作品旋即被扔进垃圾堆里。因为这只跟谋生有关,了无存在的诗意。 中国式的文艺复兴,绝不是什么人的功成名就,而是众多艺术家默默无闻的奉献。他们的共同境遇通常在于,官府恶之,学府拒之,诸奖远之。他们之中不乏如同曹雪芹那般孤寒寂寞,或者就是“荒江野老屋里的二、三素心人”。他们之中有像王国维那样一了百了者,有像陈寅恪那样壁立千仞者,有像章太炎那样叱咤风云过后安安静静地偏居一隅教书育人者,有像李叔同那样大彻大悟而遁入空门者。他们的人生非但与功名绝缘,而且往往不是坐牢,就是流亡。然而,正是这样一批无名无臭之人,为华夏民族建造着文化的森林。当造树的前人撒手人寰之后,乘凉的后人是否记得他们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在世的功名都弃之如敝履,更何况虚幻透顶的“留取丹心照汗青”? 中国式的文艺复兴,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会是这样一批人的植树造林劳作。植审美之树,造文化之林。这样的劳作,跟人们所谓的软实力毫无关系。这样的劳作与制造航空母舰迥然有别。因为审美乃是天下最无用之物,但审美能力的有无,却是一个民族是否能够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根本基石。能够制造航空母舰,与当年游牧民族能够制作弓箭长矛并无多大区别。一个民族有没有莎士比亚戏剧或者《红楼梦》垫底,才是野蛮与文明的泾渭所在。所谓崛起,不是武力的竞争,而是审美光照的有无或强弱。倘若说,审美是天然的免于恐惧之自由,那么审美能力的有无则是人之为人的首要前提。审美是鹰的特征,是鸽群般的浪漫,而不是家禽的骄傲或绵羊的温顺。 以《红楼梦》为历史地标的中国式文艺复兴,不为王朝的更迭为转移,也不被任何专制意识形态的话语权力所左右。犹如石缝里的小草,坚忍而顽强。倘若这将成为一片茂密的森林,那么却首先从一棵棵孤木开始。前景是可以遥望的,无所谓乐观或悲观。狂风暴雨过后,太阳照常升起。是为记,与众共勉。 二0一二年十一月九日写于哈德逊河畔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5-2-27 12:34 2225 0 2015-2-27
此时此刻 祛魅之书 ——阅读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 attach_img
祛魅之书 ——阅读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 文:倪志娟 “祛魅”是一个令人惆怅的字眼,即使明知“ 魅”的因缘往往是一种幻觉、一段距离、一层美化真相的轻纱,可是由于有“魅”之物总是带给人喜悦乃至疯狂,人们也乐意制造并维护着种种幻觉、距离和轻纱。这种状况直到20 世纪下半叶才有所改变。由于科学技术介入现实的能力以及世界大战的破坏性过于强大,人类习惯用之的美化手段都不再有效,祛魅就成为一种时尚,先是科学和技术对自然世界的祛魅,接着是思想领域对人文世界的祛魅,再接着,是对人文世界的创立者知识分子自身的祛魅。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都是一本阴郁之书。这本书中刻画了卢梭、托尔斯泰等十多位文化英雄的另外一种面目。和以往的文化史或人物传记不同,约翰逊的关注点只在这些人的私生活,但他所做的不是浅薄的揭密、贩卖隐私等“狗仔队”行径,而是力图从私生活场景中建构出更真实的所谓文化英雄形象。 这是一些怎样的形象呢?卢梭是一个有趣的疯子;雪莱沉迷于无情的理念;托尔斯泰如同一个暴君,自比为上帝的兄长;萨特是一个神圣的恶魔;海明威沦陷在酗酒的深渊里……这些被文化史奉为英雄的人物有着相同的特征:才华卓越、性情专断、极度的自我中心主义、无节制地追逐女性,正是这些特征带来了他们非凡的成功和不绝的影响。但是,约翰逊对这些人物的成功和影响进行了质疑:“知识分子本来是应当教导男人和女人们相信自己的理性的,但却是鼓励他们去服从感情;不是鼓励进行讨论以实现人类的和谐,而常常都是挑动用暴力进行裁决。”这些成功的知识分子以语言创造辉煌的思想和文本,以思想和文本追寻真,鼓励善,激发人们朝向乌托邦,可是他们自身,却在种种劣迹与混乱中度过一生,尤其不可原谅的是他们对待女性的态度。在这些人物身边,无一例外地围绕着众多女性,她们的命运如同一块块黑色的无名之石,前赴后继地沉没在这些所谓伟大男性的生命洪流和他们掀起的理想巨浪中。 虽然对知识分子所从事的事业与他们本人的道德背离之间的批判由来已久,但是这种批判多集中于知识分子的公共道德形象,如对海德格尔的批判,多针对他为纳粹服务的经历,而他的私生活领域,他与阿伦特的情感纠纷,直到最近才有所论及。约翰逊有意要深入这个暗无边际的人性迷宫中,进行前所未有的论述,其实是冒了天下大不韪。 古往今来的哲学家始终在论述精神与肉体之战,并且不断在精神的天平上增加砝码,强化人的理性色彩。精神可以摆脱本能和物质环境的制约,超越肉体经验与感觉获得无限,而灵魂和肉体则屈从于现实逻辑,是有限的。由此,他们认为人类的生活可以分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内心冲动与日常行为构成了前者,而精神生活超越于当下、生活在别处。这种划分简单又清晰,成为历代知识分子的生命饯行准则。 约翰逊的立论显然受到了后现代主义的启发。后现代主义从对理性精神的批判到对理性人的批判,其解构的力度和广度不断扩大,以福柯为代表,他不仅批判了启蒙理性精神的绝对性,而且进一步揭示了理性之人的虚幻性,从来不存在万能的上帝,也从来不曾存在理性的人,人永远是当下的、有限的、受制于肉体冲动的生命体,人应该承认自己的有限性。 但是以卢梭等为代表的人文知识分子显然不肯接受这种有限性的命运,他们确立了一种夸张的关于精神与理想的神话,并且力图依靠自己的才华在尘世中建立起这个神话王国。由于精神的发展线索始终是由男性谱写的,女性始终被排斥在话语权之外,因此这种“精神狂想曲”混杂着男性的傲慢、自私、霸道,最终,他们只是在女性那里建立起了一个狭小的、纠缠着眼泪与温情、背叛与仇恨的性爱王国。在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精神从来不曾离开肉体而单独存在,也从来不会超脱肉体而变得伟大,它难以摆脱其有限性。 也许约翰逊的观点并非全部可靠,文化史上对这些知识分子的公众形象的描述固然失真,但是谁又能保证,从私生活场景中截取的这些形象是完全真实的呢?人是一个复杂体,内心的骚动与行为举止总会在时空中交织出无形的经纬,即便是当事人自身、当事人身边的人,恐怕也很难还原其隐秘的真相。过于纠缠于私生活的细节,并且将这些细节放大,更彻底地摧毁文化的公共偶像,无疑加重了当前人类整体的虚无感。 然而,努力将知识分子从神坛上拉下来,也自有其意义。知识分子的使命是求真求善,而这种使命和真与善一旦被绝对化,往往会带来人类的灾难。人类历史上有哪一次暴行不是以理想的名义进行的呢?鉴于此,我们有理由警惕任何一个文化大师的说教,也有理由重复乔治·奥威尔的话:“即使是从诗人那里,人们也有权期待普通的礼仪。”知识分子没有理由以任何名义对自身宽容。 《知识分子》是一本祛魅之书,祛魅后的时代,是人类历史不可回避的一个阶段。正如齐美尔在一战前就说过的:“不同于过去的人类,从现在起,直到未来,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活着,没有共同的理想,甚至完全没有任何理想。”面对这一真相的确需要坚强和麻木不仁。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6-6-17 16:29 1283 0 2016-6-17
此时此刻 你看云时很近——读《三诗人书简》 attach_img
你看云时很近 ——读《三诗人书简》 文:倪志娟 《三诗人书简》一书我向往了很久,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都是我喜欢的诗人,真正读到他们之间的通信,却有些须失望。私人通信总是太随意,情感的表露也太直接,作为置身事外的读者,很难在其中找到一种稳定的阅读立场,反而有窥视别人内心的负疚感。信件是不适于公开的。我再次确信这种想法。 不过毕竟是三个优秀的诗人,在信中,他们用文字展现自己的面貌,用文字塑造自己的内心,用文字确证爱。他们之间的爱,多少修正了我对于爱的理解。爱不一定要落实在现实的一餐一饮之中,爱也可以不是自私和占有,爱甚至可以不是唯一的,爱可以像阶梯,使生活通往白云。两颗相互靠近的心灵,可以习惯在白云上的生活。 物质生活的重要性总是被无限夸大,在生存第一的堂皇理由下,人们习惯了接受自己妥协于世俗的姿态。读读诗人的书简,对疲惫的心灵会有所触动,越是在艰难的物质生存境遇下,精神生活的充盈越是必须的。我想起西班牙诗人洛尔加朴素而优雅的话:当我流落街头一无所有时,我需要的不是一整块面包,而是半块面包和一本书。 茨维塔耶娃 在爱的表白中,偶尔会闪现很多悲伤的话语,茨维塔耶娃说,“与人的每一次相处,都是一个岛,一个永远沉没的岛,完全沉没,无踪无影。”她还说:“爱情靠例外、特殊和超脱而生存。它活在语言里,却死在行动中。”女性的梦想始终如一地在,而她不同于一般女性之处则在于她对永恒本身的追寻和体证,她是“一个飞逝的容貌”,她大于她本身,她是女性硕大精神的外观,使强大的物质世界卑微不堪。在两个男性之间,她的爱,真实而又停留于云端。 里尔克 里尔克的信和他的诗一样飘忽不定,在本质化的语言中,延伸出无数个空间,彼此交织,在世的思随意穿透生与死的大门,浸透孤独的汁液。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他依旧如此自足,满怀虔诚地接受了来自一个遥远的优秀女人的爱,他对爱的宽容和绝望都包含在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言语中,他说:“对你(茨维塔耶娃)所想、所思的一切,都要说声好的,好的,再一个好的……但是,其中又同样包含着一万个未曾预见到的不。”时空的距离使里尔克的爱安然无恙。 帕斯捷尔纳克 帕斯捷尔纳克在我眼中曾是一个强大的人,他的日瓦戈医生驻留在我心中的,是白雪原中一个落寞而坚强的身影,而当他在信中,对茨维塔耶娃说:“我只是一个我,这叫我多么悲伤”时,我感到了他内心的柔弱,也许在三人中,他是唯一一个无法走向抽象生活的人,他的生活、情感与他的诗同在,谁也无法离开谁,因此,在三人的情感纠纷中,他是真正受伤的人,而他的克制与善良也同样令人惊叹,他在剧烈的内心挣扎中,将生活、情感和诗歌同时持续下去。现在,我可以更深地理解他的诗歌:你步量着寂静走来,好像是未来的幻影。一个深陷于生活泥沼之中的柔软灵魂,在怎样的孤寂中,梦想那不曾到来的邂逅,而梦想,不经意间,完成了一生的建构。 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小世界,这是一个孤独的世界,自我的领悟愈深,孤独愈深,彼此的抚慰永远不是来自于彼此的理解,而仅仅是来自彼此的相似,“只有一条划定的路,穿过永不睡眠的旷野,通向生存的饱满”。相似的灵魂走在同一条划定的路上,如一弯细小的月,渐渐充盈为满月。 三个孤独的人,最终成为诗人——“诗人,就是在超越生命的人。”茨维塔耶娃如是说。她从一开始,就定下了三人之间的“游戏规则”。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5-7-7 10:06 2195 0 2015-7-7
此时此刻 张铁志 | 比人类所有恶加起来更可怕的是什么 attach_img
艾希曼在临终一刻,似乎总结出我们在人类漫长罪恶史中所学到的教训——邪恶的平庸性才是最可怕、最无法言喻、又难以理解的恶。在政治中,服从就等於支持。 比人类所有恶加起来更可怕的是什么 文/张铁志 纳粹军官色的阿道夫·艾希曼将上百万的犹太人送上朝向死亡的列车。 但艾希曼说,我无罪。 纳粹政权倒台后,他逃到阿根廷。1960年,他被以色列特工绑架,次年在耶路撒冷受审,全球关注。出生德国、流亡到纽约的犹太裔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接受《纽约客》邀请前往采访审判过程,在杂志上发表五篇文章,结集为《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审纪实:平庸的邪恶》。 艾希曼认为因谋杀罪起诉他是错的:“我从来没杀过犹太人,也没杀过非犹太人,就这个问题来说──我从来没有杀死过任何人,我从来没有下令杀人。” 在狱中时定期探访他的牧师也说,“他显然既没有对犹太人恨之入骨,也不是个狂热的反犹太主义者。他“个人”从未有任何反尤行为。” 连精神科医师一致认为他很正常;他对妻儿、父母兄弟姊妹态度“不只正常,还堪称为理想典范。” 他认为自己只是个守法的人,他的一切行为都只是在履行职务,而他在希特勒屠杀犹太人的“最终解决方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偶然的,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取而代之:因此几乎每一个德国人都有罪。 汉娜阿伦特在书中描述他的最后陈述:“他从来没有憎恨过犹太人,也从来没有杀人的意愿,所有的罪行都是来自对上级的服从,而服从应该被誉为一种美德。他的美德被纳粹领导人滥用,但他不属於统治阶层,只是个受害者,受罚的应该是领导阶层。艾希曼说:“我不是那个被打造出来的禽兽,我是谬误的牺牲品。” 阿伦特同意。她说“艾希曼既不阴险奸诈,也不凶横,也不像理查三世那样“一心想做个恶人;艾希曼格外勤奋努力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想晋升,而我们无法认为这种勤奋是犯罪……,他并不愚蠢,只是缺乏思考能力——但这绝不等同於愚蠢,却使他成为那个时代最大罪犯之一。” 的确,这是汉娜阿伦特在本书中要提出的:“艾希曼在临终一刻,似乎总结出我们在人类漫长罪恶史中所学到的教训──邪恶的平庸性才是最可怕、最无法言喻、又难以理解的恶。” 艾希曼不是恶魔,而只是小丑。 阿伦特真正要指出的不只是邪恶的平庸,而是其原因:艾希曼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没有思想能力(thougtless),而这就是平庸。在后来“思考与道德思量──致W.H. 奥登”一文中她说,“大规模犯下的罪行,其根源无法追溯到做恶者身上任何败德、病理现象或意识型态信念的特殊性。做恶者唯一的人格特质可能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浅薄……是一种奇怪的、又相当真实的“思考无能”。 如果一个人毫无犯罪动机有可能做恶?我们的判断能力是取决於我们的思想能力吗?无能思考与良知的失灵,是同时发生的吗?阿伦特相信,思想能力,亦即判断是非与善恶的能力,可以酝酿出良知,因为可以确保人的道德完整性。因此,“这种脱离现实与缺乏思想能力,远比潜伏在人类中所有的恶的本能加总起来更可怕,这才是我们在耶路撒冷应该学到的教训。” 《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审纪实:平庸的邪恶》在出版后引起很大的争议。首先,许多人认为艾希曼并非真是一个没有恶意的平庸官僚:早在1932年以前,艾希曼就已经参加了反犹太组织;在纳粹倒台后,他还在匈牙利参与了在欧洲屠杀最后一个犹太人的活动。尤其,艾希曼曾对同伴说:“我将高兴地跳进坟墓,因为500万个犹太人死了让我很极端满足。”对此,阿伦特说他只是在“吹嘘”。似乎,她对艾希曼智力和语言的鄙视蒙蔽了对他的判断。 其次,阿伦特在书中追究德国和波兰与纳粹合作的犹太人领袖──用阿伦特的话说,“犹太领导人的角色无疑是整个黑暗的故事中最阴暗的一章”,这让很多人批评她对犹太人没有特殊的同情,去批评受害者是非常无情的,尤其她曾和支持纳粹的哲学家海德格有恋情。 对於有人批评她不爱犹太人,她的回应是:“你说的很对──我并不被这一类的任何‘爱’所打动,原因有二:(首先)我这辈子不曾‘爱’过任何民族或团体──无论是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还是劳动阶级,我真正爱的只有我的朋友们,并且,我所知道和相信的爱仅仅是对於一个个具体的人的爱。” 著名学者Judith Butler诠释说,她的确不“爱”犹太人或“信仰”他们,而仅仅是“属於”他们。 总结来说,《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审纪实》的一个重要贡献是探照出邪恶的平庸性及其与人的思考能力的关系,这补充了她之前的巨作《极权主义的起源》中的关於恶的理论。在该书中她将极权主义界定为“激进的邪恶”(radical evil),会彻底改变人性,但在《艾希曼》一书中,即使人性本身没有改变,却依然能制造巨大邪恶。 不过,另方面两本书还是有某种共通性;《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中强调极权主义的一个基础是个人在群体社会中的“孤单”(loneliness),因而激起对权威的忠诚:“只有当他属於一个运动,他在政党中是一个成员,他在世界上才能有一个位置。”因此,可以说探讨的是极权主义下个人服从的社会心理基础,而在《艾希曼》中则关注了人的缺乏思考使他把服从当作唯一目的。 (不过,虽说此书对恶的理论有重要贡献,但阿伦特却强调这本书其实只是一部对审判的观察报告,而非探讨邪恶本质的理论。) 《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审纪实》的另个重要贡献,是探索极权主义下个人责任和罪行。 “艾希曼们”往往辩称自己只是一个小齿轮,只是服从法律和命令,而不能算是犯罪,并且如果他们有罪,人人都都可能有罪。事实上,战后的德国人的确背负着强烈罪恶感。在另本着作《责任与判断》中,阿伦特就说,战后在德国道德混淆的本质在於,那些全然无辜的公民确认他们彼此和整个世界都感受到罪孽,然而那些罪犯却少有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但阿伦特说,“没有所谓的集体罪恶或者集体的无辜,罪恶与无辜只有针对个人才有意义。” 她也认为法官不应该把这场审判视做是对犹太人苦难的审判:“如果被告仅仅是个更大议题的象征,我们就必须低头认同艾希曼及其律师的声明,亦即他之所以被绳之以法,是因为这件事需要一个代罪羔羊,不仅是为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也是一个代罪羔羊来解释整场浩劫和其原因──反犹主义、极权政府、人类的原罪。” 而汉娜阿伦特在本书的核心主张就是,只要你参与了执行,你就要负起责任,就是有罪。 在本书最后一段她说,法官应该有勇气说:“我们关注的重点是你实际的作为,而非就你内心和动机是否可能无罪,也并非你周围的人是否有犯罪的可能。”“我们假设,你之所以成为这个大屠杀组织中的一个工具完全是出自坏运气,但这不影响你执行,从而积极支持大屠杀政策的事实。在政治中,服从就等於支持。”因此就要负担责任:“这就是你必须被处死刑的理由,也是唯一的理由。 本文来源:思想者博客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9-5-21 21:36 1043 0 2019-5-21
此时此刻 当出卖作为一种美德 attach_img
​文:梁文道 1980那一年,蒂莫西加顿艾什(Timothy Garton Ash)还是一个在东柏林当交换生的英国青年。有一天晚上,他和当时的女友安德莉一起躺在床上,忽然她站了起来,把衣服脱光,走到面对街道的窗户旁边拉开窗帘,接着又开了足以点亮整个房间的大灯,然后才回到床上。这个举动似乎没有什么太深的含义,顶多是年轻人那种没来由的浪漫罢了。可是近二十年后,已在牛津大学教授历史,同时替英国各式报刊撰写评论及报道的加顿艾什,却对这件小小的往事产生了不同的看法。他怀疑安德莉其实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安插在他身边的线人;她那天晚上脱衣服开窗帘,为的是要方便外头的同伙拍照。 他之所以生起这种疑虑,是因为他看到了当年东德国安部(简称MfS,更常为人所知的是其俗称“斯塔西”,Stasi)的一份档案。这份档案的封面盖着“OPK”三个字母,意思是“作战性个人管制档案”。根据东德的《政治作战工作辞典》,它的意思是“辨识可能违反刑法,可能抱持敌意负面态度,或可能被敌人基于敌对目的而利用的人”。此类管制的目的,最简单的讲法,就是要回答“谁是谁”的问题。 类似加顿艾什手上这样的档案还有很多,将文件夹竖排起来,可以长达18公里。这也难怪,“斯塔西”大概是人类史上网络发展得最庞大也最严密的国安机构,其正式雇员就有97000人,非在职的线民更有173000人。若以东德人口估算,平均每50个成年人当中,就有一个和斯塔西相关,若非直接替它工作,便是间接为它服务。在这样的一张大网底下,当年东德老百姓的生活真可谓无可逃于天地间。东德的这一系统实在堪称完善,至少理论上它应该很清楚每一个国民“谁是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想什么。饶是如此,最后它也还是逃避不了倾覆的命运,这是不是一个教训呢?这个教训的第一个意义是,再巨细无遗的维稳体系原来也无法挽救一个腐败的体制(掌握一切的“斯塔西”当然知道东德的腐败,它的头目梅尔克便曾亲口对下属愤怒地指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是一个腐败的国家”)。它的第二个意义是,原来东德干得还不够出色,它们的工作应该再聪明一些细致一些才对。至于哪一个教训更加重要,这就得看要领会这份教训的人是谁了。说来奇怪,虽然“斯塔西”清楚东德的腐败,但它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造成腐败的原因之一,而且它所造成的腐败可能还是比普通的权钱交易更加深层的腐败。那种腐败就是人际关系与社会道德的腐败。 东德垮台之际,柏林有一大群市民冲向国安部大楼,想要占领这座掌握一切国民信息因而也叫一切国民恐惧的建筑。建筑里头则是一群手忙脚乱的特工,他们正赶着销毁最机密的材料。不知是幸抑或不幸,绝大部分档案都被留了下来,现归“高克机构”(Gauck Authority)管理。这个机构负责保存“斯塔西”留下来的文件并将之分类,允许所有前东德国民调阅有关自己的档案。 后果显然易见,100多万人提出申请,想要看看“斯塔西”有没有关于自己的档案,其中又有近50万人确实看到了这种材料。在这些材料当中,他们就像看老日记似的重新发现了自己,并且是人家眼中的自己。所谓“人家”,指的是他们的同事、同学、邻居、朋友、亲人,乃至于最亲密的伴侣。于是有学者失去教职,因为他曾在过去向当局举报同行,害得后者失业;有人被迫迁居,因为他曾偷窥狂似的监视邻家的一举一动;有些人离婚,因为他的另一半正是当年害他坐牢的“斯塔西”线人;更有些人自杀,因为他们的子女发现自己竟然被父母出卖,自此断绝关系。 不难想象这本书以及其他一切近似体验当中的情绪:发现事实之后的震惊,被出卖之后的痛苦,被背叛之后的不信任,被揭发之后的沮丧、自责与否认。所以很多德国人都说“够了”,应该停止“高克机构”的档案公开工作,它已经毁掉了太多太多人的生活、工作和关系,过去的且让它过去,历史的伤口就留待遗忘来修复好了。不过,这并不是今日德国人做事的风格,何况这是个在短短几十年内经历过两次极权统治的国家。包括加顿艾什在内的许多学者都认为,东德之所以能够建立起如此惊人的秘密警察系统,是因为它有一个在纳粹时代打下的告密文化基础,所以德国不认真清算自己的历史是不行的。 与其抱怨“高克机构”的做法过火,不如想想这一切问题的源头。难道没有它,前东德的百姓,就会继续拥有一个比较健康的生活吗?不,他们很可能只会继续猜疑下去。就像书里头一个老头的告白:“至少我知道怎么写遗嘱了。我原本以为我的女婿在背后打我的小报告,所以一直告诉自己:我要是把房子留给他,就罪该万死。但是现在我知道我还是该留给他了。”除了这个老人,当年到底还有多少人怀疑过自己身边的人呢?这种事情并不是你不把它挖清楚就会不存在的。“斯塔西”的存在正如所有对付自己国民的秘密警察,既秘密又显眼,它以秘密的行动公然宣示自己的力量,如此方能在人人心上种下恐惧的种子。恐惧,乃是这种体制的基石。它的双重性质要求国民也要以双重态度来对待它,在表面上爱它爱得要死,在心里则怕它怕得要死。结果是一群表里不一、心中多疑、彼此提防的原子化个体;这就是它的深层腐败,东德政权大厦的散沙地基。 一个人该当如何理解这林林总总的出卖?难道出卖和背叛(背叛信任、背叛友情、背叛爱情、背叛亲情……)也能够是对的吗?加顿艾什注意到凡是受访的涉外情报人员,皆能理直气壮地描述自己的工作,因为去外国当间谍,还在传统的道德框架之内,是无可置疑的卫国行动。可是反过头来看管自己人的线人和特工就不同了,面对质问,他们往往要不就是否认,要不就是转移责任。 自古以来,几乎任何文化都找不到把背叛和出卖看作为目的价值体系。尤其中国,例如孟子那句名言:“舜视弃天下犹弃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然,乐而忘天下”,可见儒家绝对不能接受对任何天然情感联系的背叛。所谓“大义灭亲”,可能是后来皇权时代才有的想法;即便不是,那也只限于少数个案而已。只有到了20世纪,我们才能见到这么大规模的告密、揭发、举报和出卖,而且全都不再需要羞愧。它们非但不可耻,反而还很光荣,因为整套价值必须重估,在崭新的最高原则底下,它们破天荒地成了美德。于是每一个告密者都能为自己的脆弱找到最大义凛然的理由,让自己安心;每一个出卖过其他人的,也都能在事后多年把往事推给那个时代的道德错乱。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7-9-1 20:32 794 0 2017-9-1
此时此刻 任剑涛 | 日本文明何以能发展至此? attach_img
​ 对日本文明转型的基本判断 1996年左右,国内一本知名杂志刊登了日本一位著名汉学家写的一篇文章,题目好像叫“小日本与大中华”,他分析这两个很有趣的概念。日本并没有抱怨中国人怎么一直叫他们“小日本”。在中国的经济增长和世界经济地位还没有达到世界前三位的时候,跟日本还有相当差距,日本当时是绝对的GDP世界第二,但是有的中国人依然叫他们“小日本”。许多人一直有点瞧不起日本,可以说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但对于日本,我有两个大的判断。 第一个,我们要向日本学习的是他们从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转换的成功经验。自上世纪现代化理论流行以来,其实现代化理论的区域性反映就只在竞争一个命题——在原生的欧洲和次生的北美之后,全世界究竟哪个区域可能成为现代化的第三区域?在一次讨论会上,我没有举日本,因为我认为它不能代表一个区域,我举了南美和东亚。但实际上,如果将日本看为一个区域,那么可以说在第三区域毫无疑问只有日本完成了现代化。在此外的地区,南美在现代化转型中夭折了,亚洲四小龙在某种意义上也夭折了,亚洲四小虎也夭折了。在这点上,日本可以说是现代文明对接传统文明,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转轨最堪为中国典范的国家。当然,成功之外,它也有它的教训。这是一个大的判断。 第二个大的判断是,日本人在现代文明的自身建构上发展非常迅速。且不说其农业向工业的转化,我去日本参观丰田博物馆后非常感叹,因为它的第一个展馆,跟我们的江南一带(指唐宋以后的江南)一样,有非常发达的手工纺织机作坊,那里陈列着一大排一大排各种纺织机,经线、纬线交织的那种手工织布机械……但参观到最后会发现,丰田拥有非常自动化的生产线,比如汽车可以在现场压模具,参观者按一个按钮,钢板一进去,不久就出来一个成形的汽车外壳。当然我们类似的博物馆也有很多,但基本上参观者不能手工操作。可以说,我第一次去日本访问时,感受是非常震撼的——中日原来同样都是农业国家,同样转型时间不长,为什么日本发展的那么好? 除以上两点外,我还要特别说一下日本在科学文明上的发展,日本现在雄居世界科技文明的前列。2001年日本人提出在50年内拿30个诺贝尔奖,在其时基本上遭到我们嘲笑,认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实现。但十几年过去后,日本现在已经拿到了18个诺贝尔奖。因此,同样是东方的诗化文明,但日本已经转化为有精确知识的科学文明。 对日本文明的两点误读 就民族情感而言,一方面,日本跟我们世代友好;另一方面,因为战争的原因(日俄战争发生在我们的土地上,加之日本的直接侵华战争),我们对日本非常地愤慨,我们确实有理由对日本表示反感。但这并不能阻碍我们去思考一个问题——日本文明何以能够如此成功? 我对日本文明完全没有深入的研究,但我关注日本的政治思想史,仅就此而言,我觉得对日本文明的认识有两个基本的误解是必须要纠正的。 第一,我们老说日本文明因为根基不深,是学习型文明,因此转型转得快。而中国是宗族型文明,渊源深厚,因此我们文明转变得慢。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大的误解。一个文明在发展过程中,如果能够通过对外来文明的吸收,将之变成自身的主体文明,做得到学习、甄别、接收、创造和新生,那么就不能说这只是一个随时能够改变的学习型文明。相反,它是一个具有再生和创造能力的精深文明。 第二,我们在总结日本的现代文明转轨时,常常又太看重它的军国主义面相,以为日本完全是靠军国主义来振兴国家的,是军国主义让日本在迅速而短暂的华丽转身中,从传统的农业文明转化为现代的工业文明。事实并非如此,一个国家不可能这么简单草率地就能从一个文明转向另一个文明,也不可能简单地从军国主义走向现代文明。 在传统日本成长的晚期,军国主义确实占据了国家的主导地位,尤其是在所谓的昭和时代前期(在这个时期,法西斯主义在日本成长很快)。按照丸山真男这样一批二战后被视为中右(严格来说他们对社会主义还是非常亲和的)的日本思想家的总结,军国主义实际上是日本在自身成长中遇到困难后产生的一个副产品。 在现代文明转型中,军国主义有两个非常复杂的面相: 一方面,军国主义带有强烈的东方被压迫民族的自我修饰,日本人认为它从来都不是帝国主义,也不是军国主义,而是代表着亚洲被压迫的民族和国家。因此日本人对日俄战争的自豪之处,就是这代表了被压迫的亚洲国家打败了俄罗斯帝国主义。由于中国长期批判日本的侵略,所以把日本军国主义的这个话语面相搞忘了。可以说,日本人历来是把自己放在被压迫的位置,而来张扬它的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 另一方面才是国家要现代发展,国家要追求强盛,要通过军事和战争手段让国家真正雄居世界前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日本的崛起只放在军国主义平台上来理解就有欠准确。中日战争的历史记忆,让我们很容易就把日本仅仅放在军国主义的平台上审视,以我们对日本的怨恨记忆来理解日本。 日本文明何以发展至此 作为一个政治学者看日本,我觉得在现代文明的转向上,日本起码有三个重要的经验。 第一,强迫打开国家大门的外来势力并不见得是要完全排拒和仇恨的对象。对日本来说,1853年也是悲痛记忆之年。佩里将军威胁日本人说,像他这样率领的舰队在美国本土多得很,甚至说有万千艘军舰可以来“伺候”你们。这把日本人吓坏了,认为美国几艘军舰就可以那么强大地轰开日本国门,因此如1840年签订《南京条约》的中国一样,也被迫同美国签订条约,开埠通商等。但在今天的横滨市,日本竟然有专门的纪念馆纪念佩里将军的黑船来航,感谢侵略者打开了国门。要注意的是,他们对侵略者的感谢是因为侵略者客观上打开了国门,而不是感谢侵略者的侵略行为本身。 因此可以说,日本人对现代文明具有区分能力:一方面他们认识到美国人的行为确实损坏了自身的国家主权,但另一方面日本人也觉悟到,如果不向现代文明打开大门,日本的国运可能从此逆转。佩里来航对日本1868年的明治维新,和1894年跻身全球第二波(第一波的现代化国家是原创的英国,第二波是欧洲的德国、亚洲的日本和北美的美国)三个现代化最成功的工业国家产生了强大动力。 第二,作为有主体意识的文明,日本有筛选和学习外来文明的再生能力。在古典时期,就一般的理论文明或者说精神文明来讲,日本人的确是引介了我们的儒学。所以日本的古典学主要是朱子学、阳明学,其发展水平也非常高。就今天而言,甚至包括整个宋明理学乃至于中国思想史,和对中国文化的研究,日本总体的研究水平从低端上说绝不比我们低,从高端上说,其精英跟我们最高水平的研究也是绝对可以媲美的。 今天作为现代化第三区域中最像西方文明的日本文明,它虽身处于亚洲远东地区,但属于西方七国发达集团。然而若去日本看看就会发现,其传统文化的色彩非常浓厚,秉承传统的各种节日,气氛非常浓厚,仪式令人感佩。最关键的是,日本不仅以主体精神来学习华夏文明,而且在佩里将军黑船来航前后,日本就已经开始一个脱亚入欧的过程。发达的兰学,加上开放国门通商,使得现代文明全方位地进入到日本文化中。如果我们敢说“中国没有历史”这种福泽谕吉式的话,那要被骂死的。但日本在脱亚入欧时,福泽谕吉就说“日本没有历史”。而福泽谕吉恰恰是日本人推崇的启蒙之父。所以说日本人能够痛下决心,作为主体民族来学习西方文明。即使放在西方范畴内,日本今天的文明发达程度也是最高的之一,我们不敢说它一定能超过德国,但是大部分情况下说它超过法国、意大利是没有问题的。 日钞上的福泽谕吉 第三,日本人对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的整合能力非常强。在我们的文明解读里,常常以为传统文明一转型就会死亡,而现代文明才能新生,这是五四运动中一批学者得出的过激结论。但日本人在迅速华丽转身、跻身西方文明最前沿时,并没有放弃传统,并没有因为说“自己没有历史”,也没有因为要脱亚入欧,就把自己的传统文明放弃了。相反,作为现代文明,它的东方特色强有力地推动1890年代的第一次崛起,同时也是1970年代在二战废墟上得以再次崛起的动力。 傅高义在《日本世界第一》(Japan As Number One)一书中,就特别强调日本文明中的东方因素。比较管理的专家们认为,日本经济崛起的最典型原因就是它的东方精神——第一,终生雇佣,这只在东方国家才可能发生;第二是节俭精神,日本把它化为工业设计的精神,那就是极限设计。就安全性能和产品精细度而言,日本的水平最高,但其成本是全世界最低的。在这一点上,日本把东西文明融汇得非常好。从东方视角看,所谓的日本式管理,相当程度上融入了儒家精神,当然也有武士道精神及各种日本传统的东西。 (本文为任剑涛教授在闲谈系列“日本与传统文明的现代转向”活动上的发言,经嘉宾本人修订,标题为编者所加。) 注:本文转载自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异议请联系我们处理。
最后发表: 此时此刻@ 2019-4-23 20:38 1455 0 2019-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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