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个子女人快步走来
2015年末,我在洛杉矶某赌场做荷官的时候,认识了张梦和张琳两位老乡,也见证了她们“双面娇娃”般的留学生涯。
她俩从小就认识,在湖北一个小城市出生和长大,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又都姓“张”,感情甚笃,形影不离,直到高考让这对好姐妹分隔两地。
张梦考到了江西,张琳考到了福建,两人相约大学毕业就去美国镀金。
她们自费前往USC攻读研究生学位,USC,南加利福利亚大学,著名的“南加大”,美国排名靠前的私立名校。
新学期开学时间是九月初,张梦的父母在八月中旬就陪她到了洛杉矶,并为她租好房子——和张琳在校外合租——好莱坞大道附近的一套两室一厅公寓,房租每月2100美金。
爸妈为她交了第一学期(quarter)学费,又给了她办了张本地银行卡,存入七万美金——包括她第二学期两万美金出头的学费以及两学期生活费。
像所有父母一样,爸妈临走前也不忘千叮咛万嘱咐一番。
“小梦呀,到美国来的重心要放在学习上。这钱都是爸妈辛苦赚来的,要花在正途。”
“不要沾染坏习惯。爸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不抽烟不喝酒,在美国也不要学那些,好吗?”
父母走后不到三个月,张梦迷上了赌博。
张梦第一次踏足赌场,不过是去体验一下,后来,我看她常来,又是华人女孩,很快熟识了。
张梦告诉我,她卡里的那七万美金一天天变少了,除去她这三个月来用在正途的一万多美金,赌博差不多输了三万。眼见着就要交第二学期的学费,她有点慌了。可还是将希望寄托于放手一搏,赌一场大的,把钱都赢回来。
和来赌场的大多数人一样,她的希望落空了。一月,洛杉矶最冷的时节,她对我说,自己输光了父母给的所有钱。
张梦是独生子女,爸妈做食品批发生意很多年了,有些家底,不算大富大贵,说的上家境殷实。从小她就有足够用的零花钱,大学期间也没出去打过工,缺衣少穿了就找父母要。
张琳看到好姐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她安慰张梦:“输都输了,能怎么办。你爸妈不是有钱吗?要不再想办法找他们拿点?”
张梦哽咽道:“我这才来美国三个月啊,就用掉了七万美金。你说我以什么理由再去跟他们拿钱?我根本想不出任何借口,也没这个脸。必须自力更生了!你不是最有办法的吗?”
张琳长吁一口气:“我来想办法吧,办法总会有的,大活人的总不能饿死在洛杉矶吧。”
九月初才独自卡着开学的点儿来到美国的张琳,父母都是当地国企员工,收入状况我也不清楚。
张梦说,张琳的独立在同学中是出了名的。自打上了大三,她就不再管父母要钱,这一趟自费来洛杉矶南加大念研究生的钱也出自于她几年的积蓄。
张琳爸妈很为她骄傲,逢人便夸:“我女儿从小就很独立,从不让我们费心!”亲朋好友也纷纷夸赞她是一个聪明懂事孝敬父母的好孩子。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从19岁开始,张琳便在高级会所和夜总会兼职陪酒。
以她家的条件也不是供不起她上学,但是远远达不到她想要的标准。她爱可以随心所欲的花钱的感觉,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到美国之后,张琳的积蓄渐渐缩水,钱明显不够花了。经张梦这么一刺激,她开始在网络寻觅挣钱途径。
张琳比张梦小半岁,两人性格迥异,张琳风风火火,特别能说,而张梦则比较婉约安静。
张琳的执行能力很强,她很清楚留学生是不允许私自外出打工的,只能在华人论坛里找找“打黑工”的场所。
她在网上输入了一些关键字,比如“女服务生”、“学生兼职”,就找到了一条貌似不起眼,却正合心意的信息。这篇招聘广告全文只有短短几行字:
“KTV招女服务生,生意好小费多。工作时间从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只需工作三四个小时就能轻轻松松挣200到300美金小费现金。需形象好气质佳,尤其欢迎女学生兼职。”
对于张琳来说,这是一份什么性质的工作,不言而喻。
这篇兼职广告只留了一个用于联系的微信号码,她立刻拿起手机添加该微信,对方很快通过了。
她发信息过去:“你好,我是大学生,想找一份兼职。”
对方回复堪称神速:“好啊,非常欢迎!今晚你就能来上班吗?”
她回话:“我们有两个女生,你们需要这么多人吗?”
对方的回复更快了:“当然!一起来吧!”
对方发过来地址以及KTV的名称“帝王”。她一看这两个字,心中又更加确认了几分:没错,什么KTV,明明就是夜总会。
张梦着实不敢相信张琳这么快就为她俩找到了“工作”,并且即刻就能入职。
冬夜的洛杉矶,张梦驾驶着爸妈在入校时给她买的二手奥迪,带着张琳一块儿驱车赶往“帝王”,她的心目中很“神秘”的工作场所。
出发前,她对叫这种名字的地方多少会有些想象,一栋金碧辉煌的大楼,或是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
到了“帝王”门口,张梦说自己完全傻眼了,它所在的位置在专门租给中低端商铺的小型商业广场,而它的门脸和最普通不过的小商铺没啥差别。
门头上挂着两个用最简陋不过的霓虹灯牌拼成的红字:“帝王”。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威猛的墨西哥保安,问也没问就放她们进去了。
“就像是一个普通办公室改装成的破落户似的、城乡结合部风格的假KTV!”
张梦事后给我形容,虽然里面灯光昏暗,可是仍然能清楚看见由廉价瓷砖铺成的地板,
已被水渍侵蚀得看不出原来颜色,没有吊顶的天花板,甚至还能看见长条形、样式古老的日光灯挂在上面。
整个大厅一副简陋破败的气息,中央摆着几个劣质皮革沙发,围坐着一圈埋头玩手机的女孩。其中一个开口说了什么,其他女孩便纷纷把目光投向她俩。
张琳若无其事,张梦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是扭头就走。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个子女人,快步走来,笑容满面地问她俩:“你们俩就是南加大的高材生吧!”说着就将她俩拉进一个包间。破旧的点唱机,小得可怜的屏幕,又脏又旧、连颜色都无法分辨的低档沙发,墙上还挂着低俗的半裸美女图。
张梦认定她们绝对不会留下来工作,可张琳却是那么泰然自若,微笑聆听自称“妈咪”的女人讲解上班规则。
妈咪试探地问她们:“你们做过吗?
张琳坦然笑答:“我做过,在中国。”
妈咪高兴地说:“好好好!我们这里是全洛杉矶生意最好的ktv!十个包厢,天天满座(听她说话是华人)。”
张琳问:“台费多少钱呢?”
妈咪说:“国内是定台,洛杉矶是转台,做得好的小姐每天转四五张台,坐一张台公司给你台费十美金,客人再给小费,一个客人给二十到一百刀。”
张琳说:“行,那我们留下来试试吧。”
张梦拉住她耳语:“我可不能在这破地方干!”
张琳斩钉截铁地低声说:“要赚钱还挑地方吗?!”
张梦被戳到痛处,努力用钱这个字说服自己留下。
妈咪嗅到张梦的犹豫,拽着她的手腕先带她去“上台”,把她拽进一个包厢,里面坐着一群男人,见妈咪带女孩进来,都朝门口张望。
妈咪语气骄傲的向大家介绍:“这是南加大的女研究生!今天第一天来接客!”
她故意把音调拖得很长。
立刻就有男人挥了挥手:“来来坐我这边!”妈咪把她朝那男人推过去。
张梦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海”成了“陪酒女”。
她没有想到的是,看似衰败的破店,生意相当好,所有包间都满了,没拿到包间的客人坐在大厅里。
整晚,妈咪都带着她俩新人串来串去,各个包厢来回跑,好些个“老小姐”一直坐着等台。
张梦当晚一共得了180美金,这给了她些许安慰。
钱,美金,还都是现金。有“经验”又能言善辩的张琳则拿了250美金,合人民币快1700块了。
她也非常满意,毕竟只需“工作”三个小时。
实际上,她们的工作就是:陪客人喝酒,让客人开心,被客人揩油。
妈咪在下班的时候热情似火地拉着她俩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地说:“明天一定要来上班啊!”
先前还是她俩找工作,这会儿是工作求着她俩了。
被同学称为乖女孩的张梦不胜酒力,回家就吐了,还在浴室冰冷的地板上坐了良久,才艰难地爬到床上。
这也是第二天她告诉我的。
她们并不是那种典型的美女,可是很有卖点:名校高材生。在出入色情场所的男人中非常受用,这叫“档次”。
见惯了标准化小姐的客人们,一听妈咪介绍说有名牌大学学生妹,基本上都会说:“试看看吧。”
张琳教张梦不用浓妆艳抹,只需要笑得自信,充分展示“清纯、青春、活泼可爱”的状态,俗称“人设”。无论是小姐、歌手还是演员,“人设”都是用来卖的。
张梦希望找个男人来支付她迫在眉睫的学费,而张琳则想靠打工的钱支付奔驰的首付款,
顺便说一句,留学生在美国都需要买车,离开时再卖掉,当然,有男人能买给她更好。
在这家酒店消费的客人,大多都是30到45岁左右的好色之徒。
其中,以地域来看,中国广东人和越南人居多;以职业来看,捞偏门的人居多,其中不乏毒贩子和帮派兄弟。
在洛杉矶,不能合法开设像中国那种大型的、豪华高调的夜总会,所以有需求的男人们只能去类似隐秘的小店寻欢。
别看店小,消费并不便宜。
除了正常上班拿台费和小费以外,客人可以带小姐出台(在美国中文叫“外框”,英文叫buy out),费用是300美金起步,其中150美金交给公司,剩下的给到小姐。
至于客人带小姐出去做什么,是彼此之间协商好的,有没有其他“服务”和费用也另议。
张梦和张琳白天忙着上课、温习和写作业,晚上陪大哥大叔们喝酒作乐,夜夜笙歌。
张梦发现,在她和张琳忙着到处转台的这些天,很多长得还不错的小姐,总是没台坐。
而在她们之后又来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一般的小姐,妈咪又把重心放到了新人身上。
喜新厌旧,世态炎凉,哪里都不例外。新人靠新鲜度、热度挣钱,老人靠耐力、身体挣钱。
如果说社会对于学生来说是大染缸,那夜总会这种地方,简直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
做了一个礼拜后,张梦又来到我工作的赌场。我很惊讶:“又上学又上班的,还有时间赌博?”
她说:“辞职了。我先玩几把,等你下班了聊聊?”
我说:“好,快了。”
张梦在赌场门口的垃圾桶边上站着抽烟、等我。我问她什么时候抽上烟了。她说:“在KTV里没有人不抽,包间统统烟雾缭绕,不抽烟就狂吸二手烟。”
我问:“张琳她还在上班吗?”
她戏谑地笑笑:“她现在是头牌!”
她告诉我,小姐们大多都是看见网络广告找过去的,或是姐妹介绍的。她们大都拿的旅游签证或学生签证,前者多是在美国边玩边挣钱的女孩,后者多是家境不那么富裕的中国留学生。她们的年龄大都在21岁到28岁之间。
张梦断言:“没有一个女孩是非要在KTV工作不可的、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的。全部都是好吃懒做图来钱快、工作轻松。我跟她们没什么共同话题。”
我问她:“所以你辞职了?”
她摇摇头,说:“有个客人喜欢我,每天都来捧我场,他提出让我别上班了,做他女朋友,每个月给我三千美金。虽然不如上班挣得多但至少不用喝酒熬夜了。”
我也没太多惊讶,白人年轻女孩找sugar daddy(傍大款)的也大有人在,我只是为她担心:“那种地方认识的男人能信吗?他结婚了吗?”
她嘴角不自然地扬了扬:“管它呢,反正他先付了我三千块。他四十多了,可能结了吧。”
而眼前的张梦1992年生,她在2016年初成为坐台小姐的年龄还未满24岁。
小姐们管张梦这种情况叫做“上岸”。
我不知道该说点啥:“那还是不够学费啊?
她低头小声道:“我骗爸妈说接下来两学期学费要一起付,又找他们要了两万刀...”
两个月后,张梦被“男朋友”踹了,再次“下海”,重回那家夜总会上班。此时的张琳已经攒够了首付,用学生贷款购置了她喜欢的奔驰。
不过,张琳的风头也慢慢被络绎不绝的新人盖住了。小姐更新速度很快,做三个月以上的女孩就算得上是“爹不亲娘不要”的老小姐了。
而对妈咪来说,老小姐自有老小姐的销售方法。
小姐在她眼里都是商品,一分钱成本都不要,只需每天催促尽可能多的女孩来上班,给客人提供更多选择。
她甚至为此制定了一系列不合情理的惩罚措施。
哪怕是在周二——生意最清淡的夜晚,她也不惜把女孩们都叫来,冷冷清清地在店里守一个晚上。没台坐的小姐一分钱都拿不到。
店里的女孩数量维持在20-25个。妈咪总是给新人尽量多的台坐,老人就卖去“嗨局”。
到KTV来的大部分客人黄赌毒均沾,尤其是毒,贩毒和吸毒。
他们经常在家中或者某些隐秘场所私设“毒趴”,聚众吸毒,吸食的毒品主要是大麻、K粉和冰毒,这几种毒品的害人程度我就不在这里多说了。
小姐参与不同“嗨局”,价格还不一样;参加吸麻、吸K的,每个女孩给300-500美金;参加“溜冰”的,每个给600-800美金。
每次交给公司150刀,剩下的装进口袋。客人对她们的“表现”越是满意,给的小费越高。
为什么网传有那么多留学生“打气球”、吸毒致死的负面新闻,其中一个原因,确实是很多国家对于毒品管制的力度不如中国大,而且对吸毒人员的判罚也相对较轻。
而美国,是全球毒品最泛滥的发达国家。
妈咪总是把张梦和张琳打包卖出去。有“局”的晚上她俩就在店里等车来接,被接去方向不明的阴暗角落。
有一次,她们被送到一栋独独的位于山顶的大别墅,月黑风高,四野无人。
到了之后才发现只有她们两个女生,一屋子七八个男的,有老有少,神色诡异。
今天是“溜冰”局,为什么给的价格贵?
就是因为参与的危险系数很高,众人围坐着,轮番吸食了冰毒之后,一众男人,如同一群豺狼恶狗般,虎视眈眈、垂涎欲滴地盯着她们。
张琳趁上厕所的当口,给妈咪打了个电话,吼着说:“你如果不管,我真得打911了(全美报警电话),我们撑不下去了!”
最终妈咪退让了,叫司机送了四个小姐过去把她俩换了回来。
她们坐上车返城的路上,相偎而泣,浑身颤抖。
至于那四个女孩又是什么样的遭遇,她们就不得而知了,也自觉不会再问起。
在美国,这些男人是不敢强暴你们的,他们只会趁你们冰毒上脑失去本性之后再下手。
如果被你们告了,为了脱罪,他们会说是你们自愿的。
而证明你们是自愿的办法,很有可能是靠屋里秘密安装的微型摄像头。
这事过后,妈咪不再对她们有什么好脸色,常常有意无意地刁难和冷落她们。在相熟客人的推荐下,她们又去了另外一家KTV兼职。
由于分心太多,她们都有挂科,挂一科意味着需要多交那一节课的钱,针对她们国际学生的价格是3000多美金。
牺牲学习时间所挣来的钱又贴补到了不好好学习的后果上。
为了省钱,她们住进了KTV提供给小姐们的廉租集体宿舍,环境一塌糊涂。
张梦和张琳到底还是学生,想法比较单纯。
她们在KTV上班的时候,用的自己的真名,并且不仅不避讳自己是南加大研究生的身份,更恨不得广而告之。
万万没想到,她们被同行抓住了把柄,向移民局告发了,差一点被遣返,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由于经常参加“毒趴”的缘故,张琳迷上了大麻,时不时来上几口。张梦对曾经恨得咬牙切齿的冰毒,起了心瘾。
她俩安慰自己说:回国弄不到这些东西,自然而然就戒了。
今年夏天,我的两位老乡已经回国了,张梦在父母的安排下回家工作,回到她的世界,和我联系得越来越少。本来就是通过张梦认识的张琳,更是断了联系。
我记得张琳说过,她很清楚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她会直奔一线城市,想方设法进入一家大公司,最好是跨国集团,什么职位都无所谓。她不会浪费精力去拼升职、拼工资,她只想在一家高端平台上,以她那镀过金的海外背景,不算难看的长相和能说会道的本事,找个好老公,获得一张长期饭票。
也不知道她们染上的毒有没有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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