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妖：童话里并没有说，不好看的姑娘怎么办？

幼年看过的童话里，总有个被巫婆囚禁的公主，等待屠龙的勇士（或王子），俯身一吻方能醒来。

童话塑造了女性的爱情心理：等待被拯救、被带领，期待服从。从爱情延伸至其他心理范畴，形成一个秘而不宣却又确凿无疑的哲学：女性的成长与觉醒，均有赖于一个男性的引领。在此，爱情与人生合而为一种宗教，套用西方中世纪的政教合一， 姑且命名为“爱人合一”。

也曾这样期待。少年时，我深信总会有一个人将我从平庸的生活中解救出来，教我知识，分享智慧，引领我长大。所有的故事不都是这么说的嘛。

后来发现，王子爱上的好像只是公主的美貌，睡美人一句话也没说，王子就爱上了她。童话里并没有说，不好看的姑娘怎么办。不美的女人在童话里通常都是巫婆，别说被爱及被拯救，连善良的资格都被剥夺。美貌姑娘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获得爱情，而不美的女孩根本不存在。就我所知，这不是真的。真相是大多数姑娘是平凡的，她们是不是只能去死？裂隙一旦产生，信仰的其他部分也稀里哗啦地崩塌。

做时尚杂志时，有次采访一位英国归来的占星师，采访完毕，她看了我的星盘，有力地预言：你一辈子都在寻找一个能够引领你前进的人，最后你会发现，那个人就是你自己。那时我还年轻，仍然抱有信仰，感觉这话说不出的刺耳——我才不要自己引领自己！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晚做梦，梦里我走过很远的路，翻越许多座山，在一扇门后终于找到我要找的人，可这男子原来是前世的我，就是说，千辛万苦找的人原来是我自己。像一盆雪水浇下，梦里感到说不出的轻松。

将“总会有一个人”的心理放入更大范围，不难看出，无论男女，在低谷中、迷失中、恐惧时，都希望“有一个人”来给予自己有力而真挚的支持，对方既能支持，又能理解；既能关爱，又能信任，这是人人都渴望的。不同的是，有人在宗教里找，有人找心理医生，还有些人，固执地在爱情里找。而“人本心理学”的开创者、心理学家罗杰斯认为，每个人内部都有一个辽阔的资源，帮助的力量并不来自外在，而源于自我内部。

《星际穿越》说出了同样的道理：没有“他们”，“他们”就是“我们”，是已经升维的我们，穿越时空拯救濒临末日的我们。

成长不必假手外援。

那么，爱情呢？ 

人自生下来即开始流浪世间，故乡可以离开、祖国可以移民，在这场没有目的的旅行之中，爱情拥有一种魔力，能让我们为之驻足。此心安处是故乡，爱情是我们可随身携带的故乡。

因其珍贵，许多人希望它是阿拉丁神灯，有求必应。网上许多女性，不论你说马桶堵了也好屋顶漏雨也好，她们统一以悲悯口气答之：“找个男人一起过吧。”这仍是以爱情宗教为生活最高纲领，将信仰实用化的版本，认为所有的不如意都能靠找到一个伴侣而终结。而下面这段文字成为了该信仰的最佳代言：“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更年轻时无力抵抗集体幻觉，也曾认为所有的孤独、不如意，都只因为我“一个人”。然而追问下去，难道一个女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被“妥善安放”和“收藏”吗？ 难道女人是过冬的大白菜需要“妥善安放”，是文玩古董需要好好“收藏”？为何要将生命定义成如此拘谨的静态，而不是主动出击，挥洒奔放，活出自己？所谓“妥善安放”，有多少是经济不独立的托词，而委婉说出？ 

不迷信爱情，不等于不相信爱情。思索爱情，是试图追问个体生命能否自足，是试图解释存在中自始至终的孤独。一个人，经济独立，精神独立，还需要爱情吗？如果不需要，孤独中的残缺感从何而来？正如柏拉图所说，在最初，人类是完满的存在体，有两张脸、四条腿，触犯天神而被宙斯分成两半。古人常将一枚戒指、钱币等物分成两半，一半交付亲友，几个世纪之后，双方后代仍能借此相认，这种相认的凭信又称记号。“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柏拉图说，我们个个是人的记号，而不是人本身，我们找寻着相应的记号，即另一半。这种寻找，就是爱欲。我们身上的爱欲，因而是根本欠缺的情感，罪孽的下场，回归完整的欲求，这一欲求，来自存在的起源本身……”——西蒙娜•薇依，《柏拉图对话中的神》

这似乎解释了作为人类无来由的残缺感，但也否定了人本身的自足性。

若干年前，一位童年遭受不幸的朋友曾问我：是先治愈自己，不管这个过程需要多久；还是寻找爱情，在爱中治愈？那时我们还未经历过爱情，喜欢大量郑重其事（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地谈论它，寄望于爱的超能力能照亮及修复自我的深渊，而这正与柏拉图的“记号论”相契：人本身是残缺的，在爱中才能恢复完整。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两种选择也是罗素谈到的爱情之两种境界：一种是河上行舟，遥遥看见河岸，美和宽阔，有向往，不必拥有而只是向往。一种是河中溺水，挣扎中看见河岸，迫切而焦虑的需求——即使知道了，恐怕也还是选后者，因为年轻时代好像就是无休无止地溺水。

距离这段对话又过去了好几年。目送那些敏感的男女朋友包括自己一个个经历爱情，看到人格中的破坏性因素，在失控时冲破封印肆虐破坏，这种破坏性，大多数时候，并未被爱的超能力愈合。事实上，如果缺乏足够的自我观照，人很难觉察到性格中的这一部分，它被打上封印，镇压在潜意识的地下十九层，又在情绪失控时决堤而出。倘若爱情真有超能力，仿佛它更多是以其残缺及破坏为镜，逼我们正视：拯救无法假手他人。

停停走走，自我认识的道路永无休止。曾在父母身边倍感孤单，在爱情中感觉受困，作为一名高度敏感、常年的情绪溺水者，认识自己的过程，也是理解他人的过程，因为一个人就是所有人。

有一天，那是一次瑜伽课程的结束，精疲力竭平躺着，体力一滴一滴流淌殆尽。教室是一个白色大房间，玻璃天花板，往上看，夜空是深蓝色。闭了灯，四壁的白仍留在心中，感觉躺在一片空白。心中有声音轻响：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当时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今年，因为出新书，去不同城市做活动，当众讲话，这对一个内向者而言是筋疲力尽的消耗。我带上跑鞋，尽量在每个城市都跑一次步，有海就去海边，没海就在酒店楼下绕着喷泉兜圈。本以为的崩溃并未出现，在这些顶着深蓝色夜空的跑步中，在往返北京的高铁上，在回到北京发现已是秋天的凉风中，那次瑜伽课上的感受一次次升起。有一次在小区，一个普通的日子，梧桐绿叶在风中摇晃，衬着北方的晴空，我停下来，终于辨识出这就是普普通通的喜悦，什么也不缺的喜悦。父母健康，而我还年轻，能感受到自己的双脚有力轻盈地踏过地面，有什么理由不喜悦。这种不欠缺，与你贫穷或富裕，与你单身与否都无关。就像我从前看到的那四个字“随处做主”，书面上的理解，和心灵的懂得是两回事。如今我懂得了，不欠缺，是不受外部环境控制，心灵的自由可以诞生于任何时刻。它是心里的一片空间，你是单身赴约抑或双人前往，都与空间无关，它永恒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

仍然会有倍感孤独时、消沉低落时，但不再将其怪罪于因为我“一个人”。有一阵常在一个女性问答社区回答问题，在我看来，许多女性的问题其实是不能忍受“一个人”，必须抓一个人来填满自己的生活，然后是无穷无尽的问题。人们太害怕落单，太害怕孤独，但仔细观看，“尽管人群拥挤，每个人都是沉默的，孤独的”（卡夫卡）。如果不能学会自处，有爱人陪伴的孤独，才是致命的。

感谢曾经的残缺，让我辨认出了不欠缺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