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主义是流氓最后的庇护所”(Patriotism is the last refuge of a scoundrel)出自18世纪英国诗人、散文家、词典编撰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之口。但此言并不见于约翰逊公开出版的作品,而是出自于詹姆斯•包斯威尔(James Boswell)所著《约翰逊传》。据该书记载,这句话是约翰逊在一次文人聚会场合讨论爱国主义时脱口而出的警句(当时伦敦文人圈有一个以塞缪尔•约翰逊为核心的清谈俱乐部,思想家爱德蒙•伯克、画家乔舒亚•雷诺兹、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东方学家威廉•琼斯等鼎鼎大名之士均曾参与其中)。约翰逊话音一落,即语惊四座,传记作者包斯威尔当时在场,亲耳所闻,印象深刻。
正如中国俗语“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把仁义道德和盗贼娼妓相提并论一样,塞缪尔•约翰逊把爱国主义和流氓恶棍联系在一起,乍闻之下,确有惊世骇俗、振聋发聩之效。这种说法对爱国者多少有些不恭,而对视爱国主义为崇高神圣之物者,则十足具有袪魅乃至解构意义。其它含义相近的格言,如“爱国主义就是积极地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杀人并被杀”(罗素),“爱国主义是他们脑袋里的蛆”(梭罗),“爱国主义是一堆易燃的垃圾”(美国作家Ambrose Gwinnett Bierce),则不仅都晚出于约翰逊,而且就震憾人心、脍炙人口、过目成诵的程度而言,也都远远不如塞缪尔•约翰逊这一句。比如在中国,极具讽刺性的“爱国贼”一词即脱胎于约翰逊的警句。前两年以打砸日系车、欺负本国日系车主为主要内容的群众性保钓爱国运动,亦让人惊觉这句二百多年前的英国格言依然具有一针见血的现实意义。
塞缪尔•约翰逊生前颇负盛名,但在盛产高才俊杰的英国,他并不属于那种跨越时空而声名不朽之辈。过世二百多年之后,他所作诗文早已无人传诵,所编词典也过时已久,唯一足以传世之作,似乎也就只剩下这句关于爱国主义的格言了。实际上,这句格言在英语世界之外的传播主要得益于法国启蒙哲学家让—雅克•卢梭和俄国革命领袖列宁的引用,所以,知道这句格言的人很多,但知道原作者姓甚名谁、何许人也的,可谓寥寥。
塞缪尔•约翰逊所处的时代正是民族主义逐渐兴盛、民族国家理念在欧洲站稳脚跟的年代。其时,“爱国”不仅相当时髦,而且相当“正义”,“不爱国”则不仅是一种道德上的污点,简直就是一种罪过,所以很少有德高望重而爱惜羽毛之士敢于向“爱国主义”泼冷水,何况是泼脏水。约翰逊没有把这句话写成文、录于书,是有其顾虑的。思其言,度其人,想必塞缪尔•约翰逊是一位胸怀普世大爱、超越时代局限、精神上早已淡漠了国家民族界限的全球性达人,即后来所谓国际主义者、人类主义者、世界主义者、大同主义者之类——如果我们这么想,那可就大错了。
其实,塞缪尔•约翰逊是一位颇为狭隘、顽固的英国优先论和英国中心论者。作为英国人,他怀有浓烈的民族自豪感,对英国简直爱到极致,爱过了头,以至于对任何外国都嗤之以鼻。比如说,他瞧不起英国的宿敌法国,旅居法国期间,塞缪尔•约翰逊对法国人不说法语而说拉丁语,其理由是,“一个(英国)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用一种半调子的语言来降低自己的身份”,他宣称自己旅居法国的唯一收获是基于鄙视法国的“更加爱国”。他也瞧不起当时正欲向母国争取平等地位的美洲殖民地,认为殖民地人民没有资格与英国政府讨价还价,“不配”在英国国会拥有代表,而“无代表,不纳税”的英国宪政原则也不适合于低人一等的化外之地美洲,至于殖民地的革命者谋求美国独立,则被他斥为狂妄叛逆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