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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王开岭 | 俄罗斯到底比我们多什么 [打印本页]

作者: 此时此刻    时间: 2019-11-4 22:39
标题: 王开岭 | 俄罗斯到底比我们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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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开岭
转载自 | 公众号“精神明亮的人”

北京时间2015年10月8日19时,瑞典文学院宣布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白俄罗斯女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现场宣读的授奖词是:“她的复调式书写,是对我们时代苦难和勇气的纪念。

时代、苦难、勇气——这些关键词或许正能说明:俄罗斯到底比我们多什么

一个人的轨迹,本可能是从一棵树变成一根庸钝的木头,只待光阴的虫子慢慢蚀空。可某天,一个蓦然飞来的事件,如蜻蜓般落于其肩,他太敏感,加上容易幻想和激动的体质,竟然被震醒了,那一刹,他突然看清了周围一切,看见了世界地图和人生真相,他遇到一股强大气流的召唤……一个从未有的念头升了起来,像树梢上的月亮。

一个人的状态彻底变了。一颗懵懂之心,突然持有了对生命整体的看法,有了自己未来的精神肖像。

一个身份诞生了。一部沸腾的生活拉开了序幕。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一个唇角刚拱出茸毛的少年。

然而他奏响了。

1825年,俄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贵族起义被弹压。5位年轻的“十二月党人”被绞死。30年后,赫尔岑回忆:“我参加了祷告式,我只有14岁,隐没在人丛中,就在那里,在那个被血淋淋的仪式玷污了的圣坛前,我发誓要替那些被处死的人报仇,要跟这个皇位、跟这个圣坛、跟这些大炮战斗到底。”

“少年赫尔岑的整个精神生活几乎完全被这个重大事件所占领,内心时刻不停地激荡着为光明和正义而奋斗的伟大冲动。”

“1827年的某个黄昏,15岁的赫尔岑和朋友奥加洛夫郊游到了莫斯科旁的麻雀山上。太阳正徐徐西沉,圆屋顶闪闪发光,美丽的莫斯科铺展在山下,清新的风迎面吹来,这对少年想到了全人类的命运和幸福,想到了俄罗斯的现状与未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灵魂的纯洁与高尚,意识到了自己是命中注定担当大任的人。他们站在夕阳微风中,互相依靠,突然热烈地拥抱起来,他们对着伟大的莫斯科发誓,一定要为自己的使命去奋斗,直至献出生命。”

以上引文出自一名当代青年笔下:摩罗《巨人何以成为巨人》。这是我某个时期读到的最好的精神片断。看得出,他渴望这些,他偏爱并执著于此。那些霞光般的文字洋溢着作者理想的热力和巨大认同,他用感动与痴情来解读一个半世纪前的那场少年举止,不仅仅复述,更是奋力的加入。

可想见,作者这样写时,一定情不自禁和那对少年拥抱了——多么年轻而结实的精神团聚!在莫斯科郊外的山上,在19世纪初的晚风中,纯真的脸孔、昂扬的头颅、狂热的心跳、无畏的神情,一份伟大的喜悦在他们中间传递。

透过时空的雾霭,我向遥远霞光里的那座俄罗斯山冈——向一群火热的少年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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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事业的发轫和生命身份的确立,这类象征巨大转折的体验,在每一个优秀人物的精神履历中都可找到,又几乎成了其生涯故事中最明亮、最欢愉和高潮的片断。读赫尔岑《往事与随想》,读巴纳耶夫《群星灿烂的年代》,读茨威格《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读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读妃格念尔《俄罗斯的暗夜》……莫不如此。每触及这些部位,你都有一种振翅欲飞的临界感,紧张、亢奋,焦急不安又满有把握,仿佛期待“那件事”已很久,仿佛和故事早就有了某种约定。


1845年5月的一天,一个俄国青年忐忑地写完了一篇小说,并用了个和自己处境相符的名字:《穷人》。要知道,这可他的处女作!青年激动不已,又惶恐得彻夜失眠。几经辗转,《穷人》终于摆在了别林斯基的案头,等候这位文坛领袖的裁判。领袖本打算只翻上几页,谁知竟一发难收,兴奋得脸通红,读完全稿,他大跳起来,冲外面喊:“快,他在哪儿?快请他来!”

青年被朋友推搡着来了,低着头,连正看一眼偶像的勇气都没有。别林斯基两眼湿润,使劲扶着这位瘦弱青年的肩:“知道吗?你写出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作品……真实向你敞开,向你这个艺术家显示!就像天赐之物恰好落在你的手里,不是别人,是你!……请珍视你的天赋,永远忠诚,做一个伟大作家吧!”

惊愕、狂喜、晕眩……青年朝对方深鞠一躬,匆匆逃走。他要快点离开这儿,他要独自体会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来到大街上,他突然对世界有了异样感,树木、行人、车马、桥水、教堂、钟声……一切那么明净、灿烂,美好得不可思议!他恨不得拥抱街上的每个人。“请永远忠诚,做一个伟大作家吧!”一股神圣而隐秘的崇高感滚过心头,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有义务向天空发誓的人,身体不能自持地颤栗着,如一枚被风吹舞的叶子。一份全新的、光荣而冒险的生活朝他招手,非己莫属……后来,青年在日记里写道:“难道我真的这样伟大?啊,请别见笑……我将不辜负这些赞扬,多好的人们啊,原来人类就在这儿!我将报答他们,努力使自己变得像他们一样美好,永远忠诚!”

那一天,上帝把一个伟大的穷人——“陀思妥耶夫斯基”——颁发给了苦难深重的俄罗斯。

许多年后,当他戴着镣铐、以死囚名义走向谢苗诺夫校场,当他背着刑期在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踽踽而行,当他站在普希金纪念碑下领受欢呼……他都会想起1845年5月的那天,自己不正是从那儿开始的吗?即使上帝再给他一次生命,他仍愿回到那儿,让那位尊敬的人把手搭在自己肩上,然后,听到那激动人心的声音:“请珍视你的天赋,永远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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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

巨人的诞生本身就是一记艺术惊叹,就是一项造价极高、工期极长、程序繁密的命运工程。你想,上帝为了造就一位巨人,真不知要动多少脑筋,要精心构思、巧妙布局,在他的成长途中埋伏好所有人生组件:贫困、孤独、凶险、苦役、绝望、种种打击与磨砺,又不失时机地抛出友谊、爱情、援手、响应、神秘的呵护与温藉……可谓费尽心机。而每涌现一件佳作,又要虚掷多少庸品和赝料。

这时,你在分享伟大的同时,又生出些许妒羡——

在我们居住的地方和时代,命运何以没安插下那些优秀的人生和灵魂?即使我们自身不配成为优秀,哪怕安排我们与优秀为伍也好啊。

一位青年在阅读了大量俄罗斯史记、尤其那些催人泪下的同志友谊、不渝恋情、精神誓约之后,吐露了这样的心声——

“在读过《群星灿烂的年代》之后,我心里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支配我的人开开恩,将我恶狠狠一下子支配到19世纪的俄罗斯去,哪怕是废除农奴制之前的俄罗斯,虽然那里的阴曹地府可能会比这里冷,可那儿至少还有巴纳耶夫式的主人对我和蔼,对我怜悯……”(摩罗《人身支配权》)

如此露骨的表白需要勇气,正如作者承认的:“这样的事有教养的人说出口都会害臊的”。

这是谄媚吗?当然不。他那样说,并无申请精神或生存避难之意,他只是太孤单、太苦闷了、太屈辱了,他只是隐约觉得,在那样的环境里,肉体虽然难过但至少灵魂好受些……他并不躲避来自恶俗的迫害,只是不忍同胞的麻木、误解和助纣,他只是想在取义途中不再目睹民间的堕落,在迎敌的当口免遭背后的乱石和污水,在黑屋子里敲砖时能溅出些电石火花,不致一丝细弱的回声都没有……
这小小请调报告实在太单薄,太悲情了。

19世纪的俄罗斯到底比我们多什么?

或许,那儿更多的是敌人的恶狠狠——而非同胞、同类的恶狠狠。至少在监狱中,你会遇到像祖布科夫、韩加尔特那样正直的监狱长和司法官;至少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刑场上,你会看到不知名的鲜花;至少在生命的某个拐角,你会邂逅妃格念尔、苏菲娅、巴尔津娜这样的姐妹;至少有像赫尔岑、别林斯基这样呵护理想幼年的精神导师;至少冰天雪地里还有像“十二月党人”家眷那样的温情(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流放至西伯利亚后,享受的第一顿热餐即她们亲手做的。临终时,他一直握着30年前她们送的《福音书》);至少当你亡命天涯时,还会遇到一点充饥解渴的东西——据赫尔岑回忆,西伯利亚居民对流放者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同情,比如彼尔姆、托博尔斯等地有个习俗:夜间在窗台上放些面包、牛奶或清凉饮料“克瓦斯”,若有人逃亡时路过,腹中空空,又不敢敲门,即可随手取用,不必付酬。

多么伟大的细心,伟大的“克瓦斯”习俗!

正因俄罗斯之夜到处闪烁着这些美丽的窗台,那些落魄的脚步才不致绝望,理想才不致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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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之所以璀璨,是因周围有数不清的热粒子滋养它们。巨人之所以诞生并顽强成活,是因有充分的厚土、养分和地下水。而在另一些时代和国土,由于环境险恶,即使播下了龙种,收获的也是跳蚤;偶有星子闪烁,也很快被迅速赶来的尘霾所吞,仿佛群蝇强暴一滴蜜。

当视线从耻辱的脚下移开,仰望星空,你会深情怀念那片神奇的19世纪之夜,它那般明亮、辽阔……

你不禁想握握那双叫“赫尔岑”的手,就像不知不觉来到了1827年莫斯科郊外的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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