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选日(5月7日)我在加拿大蒙特利尔。法国新总统就职仪式日,也就是今天(5月14日)我在巴黎。
巴黎是世界上最大的法语城市,而世界上第二大法语城市不在法国,是加拿大的蒙特利尔。
美国和加拿大构成了“新大陆”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所以称作“新大陆”,是从欧洲的视角来看的,因为欧洲是“旧大陆”。
法国的这次大选和美国的刚刚过去的大选一样意义非凡。我对此极其关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几周反复播放德沃夏克(1841-1904)的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作于1893年),现在想来,这其实是一种潜意识。聆听这首乐曲,用我自己的话形容是,令我热血沸腾脊椎发冷。德沃夏克和他的《自新大陆》看似和法国毫无关系。德沃夏克是捷克人,《自新大陆》作于他美国之行期间。但是,我可以明确地感到的是他在新大陆受到的强烈感受,和他对旧大陆的深切怀念。从新大陆看旧大陆,一个大洋的彼岸,数千公里以外,数千年的传承和更迭,我可以明确地感到这种情绪,但是我无法确定德沃夏克的结论。
介于新大陆和旧大陆之间的是英国。这是一个和旧大陆同根同源却特立独行的文明。
捷克布拉格高堡墓园里的德沃夏克墓
我想说的就是她们:欧洲文明的发祥地——旧大陆,欧洲文明的近代先驱——英国,欧洲文明的现代代表——新大陆。
让我们从今天的旧大陆说起。
法国大选终于落下帷幕,在5位候选人中初选出两位:马克龙(Macron)和勒庞(Le Pen)。在5月7日的最终对决中马克龙胜出。
许多媒体把马克龙至于五位的中间,号称是中间派。在他的左边是阿蒙(Benoit Hamon,社会党人),右边是菲永(François Fillon,共和党人),最左边是(Jean-Luc Melenchon),最右边是勒庞(Marine Le Pen,国民阵线)。
看看这些人的主要政策倾向:
阿蒙要把工作时间缩短到每周32小时,向机器人征税(谁用机器人就罚谁)。
Melenchon要实行的是彻底的消灭资本主义,给每个人发工资而不管其是否工作。
菲永向往的是撒切尔主义,断供懒汉,减少福利,削减政府开支。
勒庞要脱离欧盟,禁止穆斯林移民,阻止法国穆斯林化,但是却坚持工时每周35小时,同时要国有化一些企业。
马克龙很难称作中间派,实际上他自己曾经是左派的社会党政府里的经济部长,刚刚从奥朗德的政府辞职,退出了社会党,自己组织了前进党,以中间派的面目出现在大选里。本来大选也没有他的什么戏,但是由于菲永爆出经济丑闻,在原来执政党期间让自己的太太挂虚职领工资。这本来也仅仅是指责而已,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法国人可以容忍总统有情人,但是不能容忍总统占纳税人的便宜,于是菲永失去了胜选的可能。
玛丽安·勒庞被贴上极右的标签是由于她的父亲的反犹言论。自从老勒庞的国民阵线被他女儿玛丽安·勒庞接手过来后,国民阵线的反犹立场不复张扬,但是极右的标签却被永远贴上了。
这次法国居然有1/3的人投票给勒庞,于是勒庞的国民阵线已经不再是过去可以被简单地贴上极右标签而打入冷宫了。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投票给勒庞,这是多么大的一股政治势力?还有人可以忽略它吗?
马克龙胜利了,但是法国胜利了吗?我从来不是左派的拥趸,对于马克龙这样的左派政党中出身的人,我自然有一种天然的警惕。我从来都喜欢右派,理由很简单,他们是自由的保护者。但是,说勒庞是右派并不十分恰当。说她是极右派,那是左派要搞臭一个人的手段。但是我确实不希望勒庞当选法国总统。我也不希望马克龙当法国总统,但是更不希望勒庞当总统。我的理由基于如下几个判断:
1)勒庞的经济政策根本不右,而是左派。
2)勒庞要退出欧元区。
3)勒庞要退出欧洲共同体。
我认为这些政策都是把法国带入灾难的途径。
法国必须向右,但是勒庞并不是右派。勒庞的社会政策确实很右,我倒是喜欢她的这些政策。包括限制外国移民入境,限制外国移民领取社会救济,限制穆斯林的极端说教,等等。但是她的经济政策和左派并无二致。
Macron在胜利演说中声称“在5年后,让那些投票给勒庞的人不再会有理由投票给极端的候选人。”如何做到?让选民向左,还是让政府向右?其实左右都不能保证,因为勒庞到底是左还是右并不能简单界定。左和右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时是容易区分的,但是极左并不是是向左无限延伸,极右也并不是向右无限延伸,吊诡的是:它们在向各自的方向延伸一段后就向后划出一个大的弧形,最后在我们无法看到的表象背后殊途同归。
我认为,极左和极右的初衷是这样的:极右是以消灭批判的方式来保护自由,极左是以消灭竞争的方式来求得平等。
但是,一旦没有了批判,自由便不复存在;一旦没有了竞争,平等就化为乌有。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以看看历史上的极左和极右,它们的结局都是相似的。
法兰西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至少我可以像景仰德意志和不列颠一样景仰法兰西。我有一次开玩笑和朋友们说:法兰西随便“拉”出几个就把东方文明比下去了,比如拉瓦锡、拉普拉斯和拉格朗日。这还仅仅是法国伟大的科学家里的冰山一角。
但是法兰西在社会学上总是乏善可陈。从早期的社会主义到共产主义,法兰西都是温床。1871年的“巴黎公社”更是法国的伤痕。在今天的拉雪兹公墓有心者仍然可以找到“公社社员墙”,只是没有几个法国人还知道有这么一个历史事件。但是法国人都还记得萨特。萨特在法国甚至在世界上还有市场,这本身就说明了法国的问题,也是世界的问题。萨特之流是文明世界的癌症。文明世界并不是没有能力治疗萨特式的癌症,而是文明世界里有太多天真的人喜欢萨特之流。
我想起我刚读完的“The Capital in 21st Century”(21世纪资本论),作者是法国经济学家皮克提(Piketty)。这是一本红极一时的大部头,甚至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都来捧场。我硬着头皮看完了这本书,就如同明知饭是馊的却硬是把馊饭吃完。掩卷长叹:是什么理由使得他得出这么荒谬的结论?
皮克提的书通篇都在说他的r-g理论,核心就是社会财富越来越不平等,导致社会阶层越来越不平等,政治的目的就是要消除这种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是如此地急需解决,否则社会将越来越不稳定。我的评价是:无稽之谈,愚蠢至极!
我在这里没有篇幅批判皮克提的理论,但是确实在写一篇文章《从r-K走向r-g,左派理论家是如何拿平等做幌子用消灭竞争来消灭自由的?》
所谓“r-K”理论说的是,物种总是要设法生存的,不是以质量竞争,就是以数量竞争。因此高等生物再生数量少,但是存活率高,比如猴子;而低等生物则以高数量以克服低存活率,比如青蛙。问题是,当竞争被人为压抑,那么劣等的便立即以数量胜出。而r-g要干的就是后者。
皮克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民族的知识分子的倾向。这种倾向并不始于今天,而是由来已久。结果就是,法兰西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在漫长的历史中却几乎从未选出一个像样的政府。比之英国和美国,令人唏嘘。
我们该回到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了。这次我们回到比德沃夏克更早的时代,那是托克维尔(1805 —1859)的时代。他的著名的《论美国的民主》出版于1835年,比德沃夏克出生还早6年。
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
在1848年,届时《论美国的民主》已经再版了12次。经过了从写作到第12版的15年间,他以更加的自信给出了他著名的再版前言。尤其是,1848年法国人革命重演,再次推翻了他们曾经复辟的王朝。托克维尔在撰写《论美国民主》中正警告和预言了这样的革命。
如下是托克维尔《论美国民主》第12版再版前言部分文字:
不管最近发生的事件多么突然和重大,对本书作者来说都不感到吃惊。其在15年前写此书时脑海一直被那正滚滚而来的不可阻挡且铺天盖地的世界民主潮流所占据。……
……美国的体制在皇权统治下的法国看来只是一个奇观,但是今天其应该被共和的法国所研究。使得新政府得以安全的不是武力的强大,而是法律的良好。战争之后便有法律,前者摧毁而后者重建。目前的问题不是我们到底要一个皇权还是一个共和,而是一个浮躁的共和还是一个安详的共和,一个有序的共和还是一个无序的共和,一个和平的共和还是一个好战的共和,一个自由的共和还是一个压迫的共和,一个威胁私有产权和家庭的共和还是承认和保护这些权利的共和。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问题,不仅仅是对法国,而且是对所有文明国家。……
现在这个对我们看来是崭新的问题却由美国在60年前解决了。我们今天才引进的人民自主权原则,在那里过去的60年里一直畅通无阻,并被直接地、无限地和绝对地付诸实践。……在那里,共和制度不仅仅没有骚扰这些权利,而且保护了它们。私有产权在那里得到了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好的保护。在那里,无政府主义和专制政治一样闻所未闻。
我们从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希望和教训?我们应该从美国的体制中理解那些我们可以借鉴的……那些使得美国宪法得以成立的原则,比如秩序、权力平衡、真正自由、对法律的真诚和深刻的敬仰,却是对所有共和国不可或缺的。它们对所有共和国都是普适的。我们可以这样毫无风险地预言:所有那些不具有这些特征的共和国很快就会不再是共和国。
托克维尔此时并不知道美国将发生的事情,而主角是出生比他晚4年,去世比他晚6年的林肯(1809-1865)。在12版再版前言发表后13年的1861年,美国爆发内战,美国的制度受到严峻考验。托克维尔没有活着看到美国内战的爆发和结束,但是他的预言并没有让人失望。
托克维尔是理性和冷静的,但是法兰西并非如此。在1856年,他去世前3年,托克维尔写了《旧制度和大革命》(TheOld Regime and the Revolution)。在结尾,他是这样痛心疾首也是充满热爱地描述法兰西民族的:
法国革命对于那些只愿观察革命本身的人将是一片黑暗,只有在大革命以前的各个时代才能找到驱除这片黑暗的灯火。……但是人们若不深入到我们民族的性格中去,这种透视还不足以解决问题。
当我考虑这个民族本身时,我发现这次革命比它历史上的任何事件更加惊人。它在行动中如此充满对立,如此爱走极端,不是由原则指导,而是任感情摆布;……只要无人反抗,一根纱线就能牵着它走,一旦什么地方出现反抗的榜样,它就再也无法控制;……请问世界上有过这样一个民族吗?
只有它才能造就一场如此突然、彻底和迅猛,然而又如此充满反复、矛盾和对立的革命。没有我所陈述的那些原因,法国人绝不会进行大革命;但是必须承认,所有这些原因都不足以在法国以外的国家导致类似的革命。
不得不说,托克维尔真正明白法兰西民族。但是,法兰西却没有多产出几个托克维尔。今天的法兰西,在自我作践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曾经的美德,今天已经成为了政治不正确;曾经的龌龊,今天登上大雅之堂。
今天的政治正确,否决了曾经的几乎所有美德。首先破坏的就是竞争精神,而皮克提之流以学者之名为此背书。接着失去的便是自由。一个半世纪前的托克维尔的告诫并没有唤醒法兰西。
我还是想继续听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但是,这块新大陆是旧大陆勇敢的拯救者还是孤独的逃离者?美国的校园左派似乎并不比法国的温柔。美国也许顾不上旧大陆了,而英国也决意逃离了?
英国的离开,理智还是胆怯,还是兼而有之?
马克龙会带法国走向何处?我当然希望马克龙向右,他完全有这样的可能,他今天就任命了右翼的共和党人作为总理。其实,马克龙想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法国人自己到底意向何处?
就职仪式当天的香舍丽榭大道
我们无法躲开,也无法逃离。新大陆不是世外桃源,英伦三岛更不能独善其身。唯有拯救旧大陆,才能拯救全人类。这里是自由的故乡,理性的故乡,科学的故乡,民主的故乡,公民的故乡……我可以长长地列举下去,这些人类文明独一无二的特征都诞生在这里也仅诞生在这里。
正是因为如此,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才会如此动人心弦。正是因为如此,旧大陆才必须永不沉没。因此:法兰西万岁!欧洲万岁!
始于从蒙特利尔至巴黎的航班上,急就于雷恩和巴黎。2017年5月15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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