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城汇

标题: 莎士比亚书店 [打印本页]

作者: 此时此刻    时间: 2016-4-6 17:46
标题: 莎士比亚书店
莎士比亚书店

文:枫子

(, 下载次数: 3)

我的“读书行路”栏目到本期止,已经写了8万多字,19期了。这个栏目的名称寓意着我的人生理想:一半时间在书房,一半时间在路上。读书、旅行,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事情。读书可以使我获知世界上那些不能抵达的地方的人和事,让我的视野更广阔,心胸更包容,丰富智慧上和道德上的想象力。而行路则使我得以亲身去验证那些从书本里获悉的知识和经验,感知生命中最鲜活最生动的点滴事件;而反过来那些亲身获得的经验又会促使我去阅读更多相关的书籍以寻找坚实的理论依据……乐此不疲。

也总想,当有一天,等我老了,当旅行不再是说走就走的潇洒,那么,当我读书累了,又有精力又有欲望想参与身边的真实生活,想有一个契机和场合获悉最新的信息和资讯,那么什么事情能够帮我达成这种愿望呢?

也许开一间书店会是最好的选择。



我这书店也不打算去正经经营的,只要不蚀本,怎么折腾都行。那些书将堆放得到处都是,走路时一不小心身子就会碰着,脚会踢着,头顶会撞着;也不编目,也不分类,让那些贪心的书虫们一通乱翻吧,这会给他们带来无限的诱惑和刺激:也许下一本就会淘到心仪的宝贝!新书、旧书,绘画、雕塑,都卖吧!更主要的是,这轻松无拘的氛围会吸引一班志同道合的读书人,可以把这里当作一个以书结缘,谈天说地,分享写作阅读的聚会场所。

就像我挚爱的比奇(Sylvia Beach西尔维亚·比奇)小姐做的那样。

她开创“莎士比亚书店”那会儿,也是菜鸟一枚,毫无头绪,想要帮客人找本书,必得乱翻一通,凭着记忆去找寻那书的大致方向。那时她还年轻,没有经验没有钱,不知道顾客在哪里,只凭着对书籍的单纯的热爱,就勇敢地在巴黎的法语环境中开设了一家英文书店。

这间不起眼的小书店,终究还是吸引了一帮英文书的读者前来寻宝。如果那些顾客都是普通的读书人来看书买书也就罢了,那么“莎士比亚”注定就只是一间书店;可偏偏那时,在20世纪2、30年代,英美国家的作家们为了摆脱本国意识形态的诸多限制,纷纷来到巴黎追寻自由思想的表达。于是,“莎士比亚”便成了他们的接头地点,文化沙龙,读书会,图书馆,出版社,及银行,邮局……而比奇小姐便成了亲历那个黄金年代现代主义文学蓬勃兴起的最佳见证人。



最初知道巴黎有一家叫“莎士比亚”的书店,还是因为海明威。在他的《流动的盛宴》里,海明威用了20个章节来描写巴黎20年代的旧事,其中专门有一章就是“莎士比亚图书公司”。他说:

在那些没钱买书的日子里,我从莎士比亚书店租书看。在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人待我比她(比奇小姐)更好。第一次踏进书店时,我非常害羞,也没有足够的钱从店里租书。她说我可以有钱的时候再来交押金,还给了我一张卡,说想借多少本就可以借多少本。她没有任何理由相信我。她不认识我,而我给她的地址,又在一个穷得要命的地区……

读他的《流动的盛宴》时,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章节,倒还不是因为莎士比亚书店,而是在这里,海明威写下了他一生中最真挚最纯粹也最令他痛彻心肺(Touching his worstscars - William Boyd )遗憾终生的爱情:

我带着书回去,把发现的那个好地方告诉了妻子。“但是,塔迪,你下午就得去把钱还上。”她说。

“当然,我们一起去,然后可以沿塞纳河走一走。”

“看看那些画廊和商店橱窗。”

“然后在那吃饭。”

“吃过饭后看看书,然后上床做爱。”

“我们永远不会爱上别人。”

“对,永远。”

那是他的第一段婚姻,而发过誓以后不久,他就被别的女人勾走了,连带着把婚姻也销毁了。

海明威直到晚年生命终结之前,仍在对那段最纯洁美好婚姻的失去耿耿于怀,他的铁汉柔情叫我动容,心有戚戚焉。于是在巴黎的时候,我特意去了趟莎士比亚书店,不是为了比奇小姐,而是因为海明威!在那里,我买了他的英文版的《流动的盛宴》The Moveable Feast,坐在书店里把书翻到Shakespeareand Company那一章,再读一遍。


比奇小姐(右二)与海明威在莎士比亚书店前

其实,我去的这间莎士比亚书店已经不再是海明威常去的那间比奇小姐开的书店了,那间在二战期间,因为比奇小姐不肯将她们出版的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卖给德军,而被迫关闭了,比奇小姐也连带着被送进集中营6个月。现在这间坐落在塞纳河左岸,与巴黎圣母院毗邻的,吸引着一车又一车观光客的莎士比亚书店,也是以经营英文书籍为主,墙上也贴着当年比奇小姐和众作家们的相片。现在书店的年轻女主人也叫西尔维亚,而这只不过是此书店的老店主因为太热爱比奇小姐了,因而给自己的孙女取了一样的名字。

比奇小姐的莎士比亚书店关闭十年后,美国来的乔治·惠特曼于1951年开设了现在这家莎士比亚书店,因袭了“莎士比亚”这个名称也是经过了比奇小姐的允许。即便它不再是原来那间见证了20世纪现代主义运动的吉祥地,及“迷惘的一代”的精神殿堂,爱书的人们还是从世界各地络绎涌来,把这里当作当年的那间书店来凭吊。



当年,可不是一般的年头,那些雄赳赳闪亮亮的时日,可是巴黎的Golden Age:1920年代!那是怎样的一个黄金年代啊:乔伊斯、庞德、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文学绘画音乐各界的扛鼎大家都聚首在巴黎创立着各式流派,创造着各样传奇。而这边厢,在巴黎四区迪皮特朗街的莎士比亚书店里,更是星光熠熠、群星璀璨:安德烈·纪德最早办理了会员卡;饥肠辘辘的青年海明威每天早上一定准时前来报到;庞德夫妇从英吉利海峡那边涉水而来;“迷惘的一代”的提出者格特鲁德•斯坦因也从花街那边赶来;伟大的爱尔兰人詹姆斯·乔伊斯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办公室;了不起的菲茨杰拉德给比奇小姐画着漫画;墙上的相片都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曼·雷拍摄的;T·S·艾略特为面临困境的书店慷慨解囊……还有那一批批来自新大陆的“朝圣者”,把小小的莎士比亚书店挤得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幸好比奇小姐把那些故事写在了《莎士比亚书店》中,使我们得以重温当年那文坛名人荟萃的盛况。我偏爱回忆录或半自传体类的书籍,就是因为从中可以一略我感兴趣的那些文化事件发生时的历史背景和演变过程,比如看波伏娃的《名士风流》,我了解了二战后法国知识分子的群体命运;从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我对上世纪20年代混迹于巴黎的英美流亡作家艺术家的生活创作有所认识。比奇小姐的这本回忆录也是,从另一个角度为海明威的盛宴添加了一道丰盛鲜美的大餐。


比奇的回忆录:《莎士比亚书店》

文字是作者人格的反照。读完比奇的回忆,留给我深刻印象的倒还不是那一个个名人作家的捧场造访,也不是她与他们的频密交往,而是比奇的善良、真诚和乐于助人的品质。我把莎士比亚书店得到的赞誉和历史地位归功于她的为人。一间小小的书店,缘何又同时是沙龙,邮局,和银行?因为那些作家们把书店当作了自己在巴黎最信赖的归所,让家人把信寄到这里,没钱了来这周转一下,聚会见面都安排在这里,还有那些新书朗诵会,文学交流会……热情善良的比奇小姐那样慈悲,把那些刚刚起步的青年作家们的难处都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处理,就像海明威写的那样:在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人待我比她更好。
后人都羡慕她一个小小的书店可以成为20世纪百大英文小说之首《尤利西斯》的出版商,可是读过她叙述的这本书出版的前前后后那些艰难过程,她为此付出的全部心血与热忱,不禁感慨:莎士比亚书店是伟大的《尤利西斯》最合格的出版商。

“我付出的努力和牺牲,是与所出版的伟大程度成正比的。”比奇小姐说。这本书当时被英美国家列为禁书,乔伊斯拿着手稿到处碰壁。可在比奇眼里,那样恢宏的巨著怎么可以就这样被黯然尘封?这位34岁的姑娘根本不懂出版业,也压根不知道怎样去做,只凭着对这伟大作家无限的崇敬及仰慕,她试探着问了一句:也许莎士比亚书店可以出版《尤利西斯》?

一句承诺,意味着全身心全方位的投入:一遍遍校对乔伊斯那不停在涂改的“天书”,联络敢接受禁书的印刷商,为寻找“希腊蓝”的封面纸张而费尽周折,使尽全身解术推广预售,将微薄的收入借给乔伊斯做生活费,帮他找大夫看眼疾陪他做手术……

即便后来境况好转的乔伊斯不再百分百地依赖比奇,甚至甩开她偷偷与美国兰登书屋签订再版合同,她也只有这句:“乔伊斯还告诉我他已经从出版商那里收到了四万五千美元。我知道他多么需要这笔钱——女儿的医药费不停上涨,他自己的视力也在持续恶化,因此这个好消息让我十分高兴,这真是雪中送炭。至于我个人的感受,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既然多说无益,就让一切过去吧。”


比奇与乔伊斯在莎士比亚书店

比奇在谈到其他作家时,也总是愿意将他们最美好的一面呈现给读者,哪怕是一些不那么光彩的行为,她总能找出一些理由来为他们辩护,从积极的角度试图理解和体谅。我想,这种友善宽厚的品质其实追根溯源就是爱。她爱书籍,爱作家,真诚地全心全意地去爱他们。爱的力量可以化解一切误解与龌龊,它就像晨光能够驱走漫长的黑暗,就像雨露可以滋润干涸的心田。比奇小姐及她的莎士比亚书店能够被后人长期地记忆和敬爱,是她精心耕耘后必得的收获。

像巴黎的其他店铺那样,现在的莎士比亚书店也是空间局促又逼仄。在那样促狭的区域里,现店主西尔维亚却仍奢侈地辟出一些位置给床,钢琴,和儿童阅读区。那些床是给流浪作家在此过夜的;一架老钢琴是留待一时兴起的读者抒发感情的;小朋友也要照顾到,让他们从小就能够在书籍的世界里熏陶成长,就像当年海明威的小邦比将人生的头几步从这里迈出一样。

那天我就倚在开满鲜花的阳台上,望去巴黎圣母院的方向。有女孩在弹奏钢琴曲,是唱巴黎的老歌:La Seine(《塞纳河》)。塞纳河就在身边静静地流淌,她把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悉数尽收水底。缘何后人如此虔诚地凭吊前尘往事?为何一间书店能够成为巴黎的坐标性纪念物?不禁想起了我喜爱的凤凰卫视主持人梁文道在他的读书节目《开卷八分钟》里说的话:今天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太多娱乐的选择,而当一个人居然能够选择走进书店,拿起一本书,那一刻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其实他是有一种愿望:改变自己,提升自己。这是一个很伟大而又很卑微的愿望,他希望读书能够让他变得更宽容,更客观和更善良。



我们短暂的生命,被其前后漫长的永恒所淹没。如何最好地把握这疾行的一瞬,活出高贵的绚烂?我选择读书。读书能够使我们在慎思中生活,直面生命中本质的事实;能够培育维护我们的灵魂,使其变得愈加神圣而坚强。读书让我们的智慧始于作者智慧的终止之处,收获其思想,提升求知欲望。在孤独的阅读中我们惰怠的心灵还可以被另一个心智所推动,获得有益的训练,提升高贵的精神性。

我享受读书,耽于读书带来的幸福。算算我这总共19期的专栏里,介绍过的书籍也有十来本了:奥尔汗·帕穆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和《纯真博物馆》;波伏娃的《女宾》、《第二性》及《名士风流》;彼得·梅尔的《山居岁月:普罗旺斯的一年》;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在斯万家那边》、《追寻逝去的时光:在少女花影下》,以及现在这本西尔维亚·比奇的《莎士比亚书店》。得益于这一年半的专栏写作,使我可以静心读书,在阅读中享受那份与作者交流时身体的孤独。那些智慧的语言把灵魂的生命向我敞开,被这样的文字滋养时,我觉得自己变得又谦卑又富有,又多愁又幸福。所以我一直认为生活中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在我读书写作的那些时候。


回忆录中附送莎士比亚书店藏书卡

注:本文中图片除资料照片外,均由作者摄于莎士比亚书店。









欢迎光临 蒙城汇 (https://mengchenghui.com/) Powered by Discuz! X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