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发表于 2018-12-18 22:53:13

羽戈 | 胡适何以浅薄?

胡适(1891年12月17日-1962年2月24日)
文 | 羽戈转载自 | 羽戈1982
批评胡适肤浅、浅薄,百年以来,代不绝人。就我所见,前有章士钊、章太炎、中经冯友兰、赵俪生,后如殷海光、林毓生、李泽厚等,还可以加上网络时代的一众英豪。这其中,有人认为胡适白话浅薄(章士钊),有人认为胡适哲学浅薄(章太炎),有人认为胡适思想浅薄(林毓生),有人认为胡适整个学问都浅薄(赵俪生、殷海光),有人认为胡适“政治见解、主张和观念都极其浅薄、无聊和渺小到可以不予理会”(李泽厚);有些批评基于学术,有些批评基于意气,有些批评基于意识形态;有些批评发自心声,有些批评则属迫不得已。无论如何,浅薄,已经成为胡适难以摆脱的罪名。
且以林毓生为例。他批评胡适,一是自发,二属学术论争,故而其意见极具参考价值:
胡适尽管温文尔雅,但思想深度不够。在某种意义上,他内在的才智和精神都不足以使他胜任文化领袖的地位去对付当时中国社会因面临各方面的危机而产生的空前困难和复杂的社会文化问题。只因当时中国出现了文化解体,急需填补这种文化真空,所以那些简单的、能回答一切问题的答案,便显得引人注目了。(见《中国意识的危机》)
这样的论调,在《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中比比皆是,而且语气更直接、刻薄。
胡适浅薄么,抑或如一些辩护者所云,他貌似浅薄,实则深刻,他的甘于浅薄,正是一种深刻的表现?这里首先需要厘清概念:何谓浅薄,何谓深刻。须知,深刻不等于艰涩,不是说,写文章佶屈聱牙,令人如读天书,讲道理玄妙莫测,令人如坠云雾,便可谓深刻。深刻的第一义,在于通,倘若不通任督二脉,思想的深入必受阻塞、窒碍,不通而求深,如钻牛角尖,结局只能是偏执。同理,深刻不等于专业化。专攻有助于深入,然而并不能说,专业化必定深刻,有时过于讲求专业,反而导致一叶障目,在一叶之上追求深刻,能深到哪里去呢。
这背后,还有一个知识论的问题。吾国有句老话,曰“大道至简”,即人间世的智慧与真理,往往极其简单,只需一二言语,即可明白。故有“为道日损”的方法论,求道之路,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这一观念,隶属反智主义的谱系,却非全无道理。如鲁迅所云:“世间许多事,只消常识,便得了然。”当道与常识相连,则与深刻无缘,反而要祛除深刻的藻饰,还原自然的本质。
明乎此,再论胡适。胡适被誉为通人,他的通,一是兼通,二是通达。由此可知,胡适拥有深刻的资本,他不是不能深刻,而是不愿深刻,这不是实力问题,而是选择问题。
这么说,并非往胡适脸上贴金,试举一例。胡适的自我定位,在于“开风气”。“我现在只希望开山辟地,大刀阔斧的砍去,让后来的能者来做细致的功夫。”这是1922年2月26日,商务印书馆寄来《章实斋年谱》四十册样书,他写在日记里的话。此言还有下文:“但用大刀阔斧的人也须要有拿起绣花针儿的本领。”胡适费时半年,修成了章学诚的年谱,正是对“拿起绣花针儿的本领”的一种证明。所以说,胡适不仅能博大,还能精深,若一心深刻,还是能深刻起来。只是基于时代和志业的召唤,他挥动开山斧,而放弃绣花针。
除了学问浅尝辄止,胡适的文风,同样深受浅薄之讥。他的文字,往好了说,叫明白晓畅,往坏了说,则属索然无味。这自然还是有意为之。读胡适早年作品,可见其文采斐然,为什么后来归于平淡呢?这取决于两点:第一,他预期的读者,不是精英,而是民众,文章愈通俗,读者愈多;第二,“做文字必须要叫人懂得,所以我从来不怕人笑我的文字浅显。”(不止作文,胡适写字亦然,“我生平不写草书,我就要个个字都叫人认得,我要对别人负责任。”)质言之,胡适写文章,生怕普通读者看不懂,因而极少使用典故、卖弄理论,正如有些人写文章,生怕普通读者看懂,因而故意遍布机关,设置微言大义。


胡适的文章浅,不是浅薄,而是深入浅出。深入是一种本事,浅出更是一种本事,深谙为文之道的人都晓得,后者更难,有些人能深入,却不能浅出。如高尔泰论辛安亭:“读先生的作品,才发现深入以后的浅出,硬是和一般的浅不同。深入易,浅出难。能浅出,才是真深入。这不仅是一种本领,也是一种襟怀。”以此反观胡适,可知他文字清浅的背后,正有一种深蕴。
胡适真正该受浅薄之讥的地方,在其政治著述。他没有受过政治学与法学的专业训练,缺乏深入的路径;其写作方式,不是皇皇巨著,而以时论为主流,其写作对象,不是学院,而是公众,正有浅出的必要。他一生所作时论,一言以蔽之,卑之无甚高论,常识而已(这正契合了他对民主的预期:民主政治是一种常识的政治)。诸如“争你自己的自由,就是争国家的自由”,“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民主是一种幼稚园政治”,“宪政论无甚玄秘,只是政治必须依据法律,和政府对于人民应负责任,两个原则而已”等,都是政治常识,并无高深之义。这在一些人看来,的确浅薄了些。其实常识不仅浅薄,而且庸俗,假如阳春白雪,那便不能称之为“常”,而沦为少数人的禁脔。
那是一个常识严重缺席的年代,胡适的言论恰逢其时,浅薄不是弊病,而是药方。不独胡适如此,萧公权研究政治学,堪称权威,他写政论,何尝不是浅白如话,明澈似镜,那一本《宪政与民主》,不外乎常识而已。
大体而言,胡适的浅薄只是表象,实质则是不得不浅薄,或者“甘于浅薄”,有人说,这“恰恰是他的大智慧和大深刻”。退一步讲,浅薄的胡适,至今犹不过时,印证的不是他的浅薄,而是时代的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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